夕阳下的琇河如绸似缎，站在这座孔孔相通，亭亭相连的白石拱桥上，两个人的影子交叠映在粼粼水面，随着细流涟涟微微摇摆。
见白子烨一脸心事的样子，陆不离打趣道：“我帮你去问那亭长再讨上梅酒三杯如何？其实那酒还蛮可口的，一醉便可解千愁。”
还想喝酒？
白子烨敛起神色。
“你已是太过娇纵，我看，我得与你约法三章了。”
被他的一本正经逗笑，少女兴致盎然：“哪三章？”
“你不能再胡乱饮酒了，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哦。”
“夫君二字不要乱喊，尤其是我不在的时候。”
她的笑意更甚。
“怎么都是你不在的时候，你不是会一直在的吗？”
听到她是如此笃定，笑语盈盈里含着全心的信赖，白子烨忽而就有些心虚。
他会……一直在吗？陪在她的身边。
如果她回去了呢？
如果他亲手将她送走了呢？
如果他亲手将这份信赖撕得粉碎，然后扬的渣都不剩呢？
她还会如这般嫣然望向自己吗？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最后呢，还有什么？”
思路被蓦地打断，白子烨却是怎么都想不出这第三章了，只得悻悻作罢。
“最后的先存着，之后再知会于你。”
暮色渐沉，微风拂面，陆不离的醉意终是清醒了三分。
“不公平。凭什么只有你给我约法三章，我也要。”
白子烨悠然一笑：“你但说无妨。”
见到他的笑容，少女刚刚消退下去的晕眩感，好似一瞬间又漫了回来。
这人又开始四送秋波了，简直可恨。
陆不离愤愤道：“这第一章，你今后不要乱笑。”
尤其是有旁人在场的时候。
这要求只显得莫名其妙，白子烨诧异地点头，却仍是一头雾水。
“这之后呢？”
然后……
朱唇粉面上还染着酩酊红晕，陆不离的神色却无比认真。
“还有……你今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玩命了……”
白子烨的手指紧了一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要说玩命，白子烨此前二十几年的人生，就是在不断玩命中过来的。
他只是想赢而已，一直赢。
尚还在十五岁的时候，白子烨无意间接触到了皇陵十三影。那时候就野心勃勃的他，铁心铁意想要得到这个组织的力量。
他要让这把利剑成为自己手中的武器。
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他相继斩杀掉四个与他作梗的人，终于就只剩下唯一的窒碍，也是一个最为棘手的大麻烦——影二。
那人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杀手，也同样是一个野心家。
白子烨欣赏这个人，却是心知肚明，想要得到十三影，就必定要将此人斩于剑下。
那时的他，年少轻狂而目空一切。他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依仗的权谋和算计，决计光明正大地以武力取胜。
最后他赢了。
赢得很难看。
那可以说是一场玉石俱焚的战役。影二死了，白子烨却也承了那人殊死一搏之下的两掌，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半条命而已。
可是，他活下来了，还因此得到了十三影。
白子烨觉得，这就是玩命的意义。
赌上性命，如走钢丝般立于毁灭的边缘，带给他的从来都是胜者的立场，从来都是万众匍匐于脚下的敬仰与臣服。
那一战之后，他拖着残破不堪的身体离开了贞京城，自此韬光养晦，再不露锋芒，绝口不提自己身怀武艺的事实。
这一走，就是七个年头，直到陆不离携玥玉扳指现身，他才又一次踏上贞京的土地。
这些年来，以玥琨的边境各地为据点，白子烨流连于元赫、斓国、苏门国等地，借着十三影这把利剑，不断扩张发展自己的势力。
然而—
于这其中，于他十五岁起，于这七年内，于这两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欠下了多少血债，积下了多少仇怨，又是怎样刀头舐血、险象环生，有过多少次九死一生，危在旦夕的时刻，谁又算得清？
谁能算得清？
连他自己都算不清。
赢，就是越过无数败者的尸体，那绝不是漂亮的事，反而遍布残酷无情。
他早已是满身血污，一双手也更不再干净无暇。他踩着累累白骨立于峰顶之上，却从没在意过自身的斑驳不堪、遍体鳞伤。
只是—
这一路走下来，突然就出现一个人，在他深藏不露的遮掩下，一眼就看得出他身负重伤。
突然就出现一个人，在他以身犯险之后，死死扯住他的衣襟，哭到泪雨滂沱，哭到泣不成声。
突然就出现一个人，在他筋疲力竭之时，咬紧牙关笔直站在他的身前，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他。
突然就出现一个人，眼中含着深深的痛惜，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上一句——
白子烨，你今后，可不可以不要再玩命了。
他信手就可弃之的生命，自这一刻起，好像不再仅仅属于自己。
现在有了另一个人，在代替他珍视着，在意着，守护着。这种感觉好不习惯。
但是这种感觉，却如最上瘾的迷魂药一般，令他深深沉浸其中，再也无法自拔。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眼眶忽而就有些酸涩，白子烨只能将喉头的哽咽硬硬吞下，他端起淡然自若的架子，若无其事地轻声开口。
“我现在想好了。”
“什么？”
“刚刚的，最后一条，我想好了。”
他定定望向她，以目光将她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全部都细细描摹了一遍。
他一字一顿的说。
“你不要离开我。”
说完这句话，白子烨忽而感到内心深处空了一块，却又被填的满满的。
他感到自己之前做的事情全部都失去了意义，却又有了崭新的意义。
陆不离并不知道在这句话的留白里，有着多少没有说出口的重量。
她也不知道，说出这样一句话，那人是经历过怎样的千回百转，心旌摇荡。
她只是清楚地看到，天际一轮残阳如血，生生染红了他的眼睛。
一切的苦涩、忍耐、徘徊好像都形容虚设，一切的夕阳、河海、喧嚣都好似看不见，一切的欣喜、暧昧、不安也只恰好似站在这座拱桥上的心情。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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