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见的是钟离公子,还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给他答案,只挥一挥袖子、径自迈入大殿深处。
大殿正中那坐皱了的蒲团还未收拾,周围乱七八糟地散着些经卷和油布,最抢眼的还是那已经褪了色的红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着的香火台,如今已被拆开,当中的碎银铜板摊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这清点过。
当真是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庙,竟要住持每日亲自清点香火钱。
一空已后脚跟了过来,留意到对方玩味的目光,竟还能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将那匣子收好,仿佛那当中并非铜臭之物,而是些流传已久的至上法宝。
三两下收拾完毕,他又从那叠成宝塔状的油灯中随意取了一盏端在手上。
“公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一空便钻进那经幡之后,片刻过后抬着一张眼熟的小案又钻出头来,将那案子正对佛像摆在蒲团旁,自己席地而坐,将唯一的蒲团用手抚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着那蒲团,一时没有动作。
“今日为何不请我进内殿坐坐了?”
一空依旧笑眯眯的样子,状似随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内殿瞧不见这尊佛像,小僧......”
男子细长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终于顿了顿,诚实地叹出一口气来。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来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搁数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
男子终于决定放过他,轻巧落坐那蒲团之上,打坐的姿势竟瞧着比一空还要老练不少。
“佛门出身,竟也惊惧无妄之事。”
和尚对这令人吃瘪的说话方式显然早已习惯,将坐在炭盆上烧得正好的铜壶取下,心平气和地斟上两杯茶。
“小僧只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尽心做好分内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酿下隐患。”
夙未指尖轻点小案上的如兽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纹,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经年摩擦才会有的色泽。衬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样乌漆墨黑。
“那依你所见,可有疏漏啊?”
一空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静静望着小案上那一双小盏中盈满的清茶。
“公子从前,都会先喝一口这茶水的。”
夙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本就不喜饮茶,今日看这茶杯分外不顺眼罢了。”
“公子从不提喜恶爱恨的。”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小几上摇曳的烛火也跟着明明灭灭,将周遭四尊护法金刚怒目圆瞪的脸照地有几分狰狞。
良久,一空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
“公子可是动了心思?”
夙未没说话,一空的语气更加冷下来。
“公子的情况,自己应当最清楚。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这八个字是当年还未圆寂的无皿大师留给他的话。
如今无皿的徒弟又说了一遍给他。这就像是一道专为他而设下的诅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却又受制于它、终生都无法摆脱它。
“我已身在凶险之中,亦多年不曾忆起忧惧是为何物。”
“公子不为自己考量,也当为身边人着想。”一空叹口气,流露出几分不多见的无奈,又继续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闪过那日他们从霍州归来、停在阙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她敲开他的门窗,将那饱满鲜红的果子递到他眼前。
他自认经得起任何诱惑,但在那个普通、微小、没经过任何预谋设计的短暂瞬间,他察觉到了来自身体内深处的一丝动摇。
他想接过那颗熟透的蓬蘽,不是因为他当下应当这么做,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想。
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生出过“想”这个念头了。
在更早之前,他就已经抛下了那些欲望纷扰,并已做好此生都不再拾起的准备。
可一生果然是太漫长了罢。清冷如他,也早已生出了疲倦和厌烦。
他想着,只要退开一点,这不在他掌控之下的情绪便会消散了。
所以他以果子酸为借口,拒绝了她。
可她却没有离开。
她固执地又拿出更多的果子,明晃晃地摆在他眼前。
他望着那些殷红的果实,像是又瞧见她一次次被击落凭霄塔、再一次次爬起来的倔强。
如果他敞开那扇严防死守的大门,她是否会愿意离开阳光、穿过黑暗、到门的另一边来呢?
然而像是古老、巨大、不可摧毁的高山出现了第一丝裂缝,自此之后,裂缝便会一直存在,最终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肖南回,我第一次同你说那果子酸的时候,你就该走开的。
如今想走,可能有些困难了呢。
起心动念,然后便有爱、恨、生、死、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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