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拜尘
无干欲于万物,岂顾恤于网罗。
——潘岳
离洛阳城不远,有一处山谷名叫金谷涧。数年前石崇从徐州监军任上罢官回到洛阳后,便将整个金谷涧给买了下来。随后他花费重金,耗费大量人力建筑亭台,开凿泉流,种植竹柏,侍弄药圃,又置备下水碓、鱼池、土窟等等娱目欢心的景致,直把整个金谷涧变得如世外仙境一般。为了维持家人与宾客所需,石崇安置了数百户荫客僮仆,在谷中开辟了十顷田地,数亩果园,又养了二百头羊,其余鸡猪鹅鸭,更是不计其数。等到涧中主体建筑金谷园建好之后,石崇将家眷都搬到了园中常住,甚至常常对外人夸口道:“不是我似神仙,而是神仙似我。”
此时此刻,潘岳正坐在一辆新雇来的马车上,向着金谷园的方向而去。而给他驾车之人,却非家中的老仆李伯,而是一个身材魁梧英挺的中年大汉——恰正是当年潘岳所救的冰室管库马敦。
那马敦被冤杀人,蒙担任廷尉平的潘岳无罪开释,便诚心诚意要报答潘岳的救命之恩。他协助潘岳和齐王司马冏通过前汉密道进宫后,便遵从潘岳的指点,投身到匈奴左部帅刘渊府中,想要探查当年司马攸遇害的真相。如今潘岳既已确定了真凶,马敦又表明了建功立业之心,潘岳便借此次石崇在金谷园召开聚会之际,打算将马敦推荐给即将赴任的冯翊太守欧阳建,让他到关中军前效力。
“潘郎君,那金谷园主人石崇号称天下首富,究竟是怎么个富法?”马敦一边赶车,一边好奇地问。以他的身份,就算是能进入金谷园,也无法登堂入室得揽大观。
怎么个富法?潘岳想起石崇原先在洛阳城内的宅邸,白玉榻、珍珠帐、火浣衣,还有那富丽堂皇恍如宫殿的更衣处,刚想开口却又顿住。石崇的家资多半是靠劫掠东吴和荆楚富户所得,来路不正,只是因为他家世丰厚做事又缜密,才一直无人追究。而马敦乃是尘世中的豪杰,若起了效仿之心,将来到了关中混乱之地,对当地和对他自己,都未必是福气。
“听说洛阳富户里连喂马的食槽都是黄金打制的,可是真的吗?”见潘岳一时不答,马敦又自顾憧憬道,“一会儿我倒真可以去看看金谷园的马厩,万一有马尥蹶子踹下一块黄金来,那可该不该捡呢?”
“什么黄金食槽,自然是没有的。”潘岳被马敦的认真劲儿逗笑了,“你可知道石崇和国舅王恺斗富的事情么?其实石崇当年只用了一招,就让王国舅甘拜下风了。”
“哦,用了哪一招?潘郎君快说说。”马敦兴奋地问。
“那还是泰始年间的一个冬天,石崇约了王国舅上门吃饭。”潘岳娓娓道,“席上所陈山珍海味就不用提了,王国舅家资巨富,又有先帝撑腰,自然不会放在眼中。但最后所上的一味吃食,却真正打败了王国舅,让他再也不提与石崇比富之事。”
“难道是——龙肝凤髓?”马敦绞尽脑汁地问。
“不是。是一碗韭菜粥。”潘岳微笑回答。
“韭菜粥?我们小老百姓也常常喝的韭菜粥?”马敦大惊,忍不住回头查看潘岳神色。不过他也是个聪明人,见潘岳神色笃定,静下心思一想,终于回过味来,“潘郎君的意思是——冬天里的韭菜粥?”
“石家究竟有什么本事,可以在冬天里种出韭菜来?”马敦想象着白米粥中青绿而细长的韭菜叶子,失神张开的嘴巴越来越大,“韭菜只有春季天暖才会发芽,难道一个人有了钱,就可以改变天道吗?”
“石崇再有钱,自然还是无法改变天道。所以他那碗韭菜粥,只是做出来骗王国舅的。”潘岳见马敦一迭声地追问真相,便坦白道,“冬天的韭菜只有根而没有叶,所以石崇便命人将韭菜根斩成碎末,混入白米粥中散发出浓浓的韭菜味。至于那些碧绿细长的韭菜叶,则是用冬天最常见的麦苗叶子冒充的。”
“所以说,王国舅其实输得很冤!”马敦哈哈大笑,“不过金谷园主人这份灵巧心思,也实在高明,怪不得他能当上首富了。”
潘岳笑了笑,没有回答。石崇一向聪明机变,又视律法道德如无物,所以不仅财运亨通,官运也青云直上,早已是九卿之一的卫尉了。和自己的不合时宜比起来,石崇在这个世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所以自己今天也迫不得已要步他的后尘,再度走进那片暗藏荆棘的锦绣丛中去了。
还未到得金谷园,远远便看见亭台辉煌,高下错落,竟是依据山势修筑大片园林,占地方圆竟有几十里之巨。园林间按照高低开凿了十数个泉池,引山溪穿流其间,还未靠近便已听得见流水潺湲,鸟鸣幽树,一扫暑热之气。
见潘岳马车到来,早有石崇的家仆们簇拥过来相迎,牵马的牵马,引路的引路,还有小婢捧上金盆、澡豆和毛巾,请客人盥手擦面,以洗路上风尘。马敦虽然被这番花团锦簇晃迷了眼,却也不失礼数,跟在潘岳身后走进了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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