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四月下旬,汴京的天,比往日晴朗了许多。
街面上也渐渐有了些活泛气儿,不再是前些时日金军围城那会儿,连只野狗都见不到的死寂。城门处的守卫依旧森严,但往来运送货物的牛车板车,也比月前多了不少,车辙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却令人心安的“咕噜”声。
恰逢立夏已过,一些相熟的邻里间,也开始互相交换些新采的樱桃青梅,算是给这劫后余生的日子,添上一点点甜酸。偶有孩童的嬉笑声从深巷中远远传来,虽不真切,却也给这座古都添了几分久违的生气。
紫宸殿偏殿的御书房内,赵桓刚刚将最后一份关于京畿农田水利修缮的奏疏丢到一旁。那上面,官员们依旧是些陈词滥调,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数千言,却连一个切实可行的引水灌溉方案都拿不出来,更遑论提及所需钱粮工匠从何处来了。他甚至怀疑,这折子是不是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改了个年号便呈上来的。
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只觉得这皇帝当得比后世那些互联网大厂里天天加班的“福报”员工还要心力交瘁。至少人家加班还有加班费,他这个皇帝,不仅没工资,还得时刻担心国库空虚,担心百万军民的嚼用,担心那帮虎视眈眈的敌人和暗地里捅刀子的“自家人”。
侍立在御案一旁,负责添墨研磨的内侍全德民,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白无须,眉眼细长,瞧着倒也还算齐整。是张望新近提拔上来的,眉眼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他见官家放下笔,便极有眼色地悄步上前,将案几旁那盏茶水已凉的白瓷盖碗撤下,又重新奉上一盏热气腾腾的新茶,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带着一股子清冽的豆香。案几旁的小碟里,也换上了一捧鲜红欲滴的樱桃,颗颗饱满,似凝着晨露。他做这些的时候,动作轻柔无比,眼神始终落在自己手上的活计上,未曾有半分逾越。
赵桓瞥了一眼那樱桃,倒是勾起了他一点前世的记忆。这玩意儿,在他那个时代,也是初夏时令的鲜果,价格不菲。只是那时他忙于学业,后来又忙于工作,鲜少有这般闲情逸致去品尝。如今身处这深宫,倒是不缺这点口腹之欲,只是……他摇了摇头,心境早已不同。
他难得地没有立刻拿起下一份奏折,而是起身,对一旁垂手侍立的总管太监张望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着,独自一人走出了御书房,来到殿外的小小庭院之中。
全德民依旧如同影子般立在御案旁,在官家身影消失在殿门后,他那一直低垂的眼帘,才极快地抬起,目光在御案上那几份尚未批阅的奏疏封皮上飞速掠过,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恭顺谦卑的模样,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这庭院不大,是当初修建紫宸殿时,工匠们依照前朝旧例,在偏殿旁随意开辟的一处所在。几株石榴树倒是长得精神,新叶嫩绿,在四月下旬的阳光下泛着油光。几只肥硕的麻雀在屋檐下旁若无人地打闹,时不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啾鸣,偶尔掉落几根细小的羽毛,在微风中打着旋儿落下。
赵桓寻了个靠着廊柱的汉白玉石凳坐下,背倚着冰凉的石柱,看着这群没心没肺的鸟儿,心里头那股子因批阅奏折而生出的烦躁劲儿,倒是莫名地消散了些。
“当皇帝还不如当只鸟……”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小到只有拂过檐角的微风能听见。他想起了穿越之初,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面对着李邦彦之流的投降派,面对着金军压境的绝望,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至今思之,仍让他不寒而栗。
再到宣化门告急,炮石将尽,他不得不亲自披甲,登上南薰门城楼,与将士们一同面对金军的地道和火龙。怀州行营那一战,更是九死一生,若非岳飞奇兵突出,杨沂中在敌后搅动风云,他此刻恐怕早已是粘罕的阶下之囚,或者干脆就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这一路行来,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立夏了啊……这古代的夏天,来得倒也准时。”他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有些发酸。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经开始偏西,金色的阳光透过石榴树叶的缝隙,在青石板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暖洋洋的,带着几分慵懒。
这份宁静,与他内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金狗暂时滚蛋了,可这事儿远远没完。”他心中冷哼,“粘罕那老贼虽然元气大伤,但完颜晟那厮绝不会善罢甘休,明年开春,怕是又要卷土重来。河北的赵构……不,那厮也配姓赵?分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完颜构!借着朕的名号,在河北招兵买马,另立山头,还想跟朕‘清君侧’?他娘的,老子辛辛苦苦在前面跟金人拼命,他在后面给老子捅刀子,真是孝死个人了!”
一想到这个便宜弟弟,赵桓就觉得胸口堵得慌,一股无名火直往上窜。他下意识地想去摸烟,手伸到一半才猛然想起,这里是大宋,袖子里只有一方丝帕,哪来的香烟解愁。他悻悻地收回手,在石凳上重重拍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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