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丰都县上空飘荡着混杂柴草香气的炊烟,将最后一丝天光染成柔和的灰蓝。青石板铺就的街道湿润洁净,方才被革命军妇女队的战士们细细清扫过,反射着温润的微光,仿佛整座小城都被擦拭一新。常冰文独自走过一面新漆的标语墙,醒目的朱砂大字“耕者分其田,劳工掌其械”在昏暗中依旧闪烁着坚定。墙根下随意堆放着几个黑黝黝、线条刚硬的犁头,隐约可见凝固的铸造纹路——那是从重庆水师沉舰的厚重装甲上熔铸重塑而来,钢铁的征伐印记,终化为耕耘生机的工具。
她的目光越过标语墙,落在小街尽头那株盘根错节的老槐树下。虬劲的枝干下,一方磨盘冰凉光滑。孟靖轩便坐在那磨盘上,一身洗得发白、打满深色补丁的灰布长袍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他微微佝偂着腰,动作有些迟缓,手里捏着一块色泽浑浊、半透明的麦芽糖块,正小心翼翼地掰成几小份。
三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围在他身边,身上的衣服也打着补丁,浆洗得发硬。他们的脸蛋和小手都带着寒冬留下的皴裂和冻疮痕迹,但站姿却出奇的挺拔,一双双眼睛紧紧盯着孟靖轩手中的糖块,没有争抢,没有哭闹,小小的身体紧绷着,神情肃穆得近乎紧张,宛如将要领受某种沉重的军令。
“啪嗒。”
一声轻微的碰撞,是她腰间那柄象征着帝国最高法度与恐怖威权的绣春刀鞘,不慎磕碰在石阶棱角上发出的。这清脆之声在暮色的宁静里显得突兀,惊得一个最小的女孩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攥紧了刚分到的那一小块温热的糖,蜡黄的小脸上闪过一丝惶恐。
几乎是同时,常冰文感到贴腹藏着的帝玺残印猛地一震!一股滚烫灼热的气息瞬间透衣而出,沿着她的肌肤蔓延!那方寸之间残存的金色龙纹在暗中陡然亮起微光,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威严与刺痛。这异象虽一闪即逝,却足以令近在咫尺的孩子们本能地感到威胁,下意识地将拿着糖的手背到身后,攥得更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气氛瞬间凝固。
常冰文深吸一口气,压下腰间帝玺那诡异的躁动,目光如剑,笔直地刺向那个灰衣人。她向前一步,站在磨盘前,声音不高,却带着在帝都大殿上宣读圣谕时的穿透力:
“锦衣卫指挥使,常冰文。”她右手探入怀中,再次掏出了那方崩缺一角、裂痕狰狞的帝玺残印。龙血的暗红凝在裂口深处,在暮色中隐隐流动,散发出浓郁的铁锈腥气,将周遭的空气都染上几分肃杀。“说吧,开出你的价码。剿匪总督之位?世袭罔替的侯爵尊荣?还是某座灵气充沛的名山大川道场?只要你点头归顺,朝廷必能成全。”
孟靖轩的手顿住了。他没有立即抬头,只是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半块麦芽糖,稳稳地塞进那个还带着惶恐、眼神怯怯的小女孩摊开的手心里。他粗粝、布满厚茧和细小裂口的掌心,不可避免地蹭过女孩手背上几道深紫色的冻疮结痂。那粗糙的触感与小童娇嫩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位身着玄黑锦绣、气度迫人的帝国鹰犬之首。
暮色更深了,但借着最后的天光与帝玺那一点不祥的微芒,常冰文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这张搅动西南风云的脸庞——没有她想象中枭雄的锐气逼人,只有比寻常山野农夫还要深重几分的皱纹,如同干裂大地的沟壑,紧紧爬满了黝黑的额角与眼角,每一道都仿佛刻录着不为人知的沉重与风霜。
他嘴角微微牵动,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但那疲惫深重的皱纹拉扯着,只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常大人,”他开口了,声音不高,有些沙哑,像饱经磨砺的粗石,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常冰文脸上,而是越过她,指向远处街尾喧闹起来的地方。
那里,一口巨大的铁锅正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热气腾腾。革命军的火头军正挥舞着勺子,将浓稠的粥羹分给排成长龙的百姓。铁锅里煮着的,赫然翻滚着几块肥厚的、油光发亮的腊肉——那正是前些日子从溃败的重庆水师军官灶上缴获的战利品。
孟靖轩指着队伍前方一个拄着木拐、走路一瘸一拐、背对着他们的枯瘦老汉:“大人可瞧见他?当年在玄米的狗矿上,他儿子被管事硬生生推进了坍方的废井,就为省下几条加固木料。报官的状纸,最后成了矿上茅厕的草纸。”
他的手指移开,又指向旁边一处正在修补茅草屋顶的伶俐少年:“那娃儿的爹娘……死在去年江州的严冬。为啥?因为写信向上面揭发县太爷伙同粮商,倒卖了本该救命的赈灾米粮。”少年的动作麻利,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专注地修理着被寒风撕裂的屋顶。
晚风吹过,卷起了孟靖轩过于宽大的灰色袖管。空荡的袖管下,露出的那段被衣袖勉强遮住的手腕——没有帝国仙师们纹绘的繁复灵纹道印,只有一圈深褐色、丑陋扭曲、深入皮肉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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