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冬释放那天是阴天,外面的光线十分暗淡。
我和伯父在看守所门口等待冬冬,就像爱斯基摩人等待春天。
我一会抽烟,一会掐灭,一会儿探头张望,一会来回踱步,心脏跳得扑通扑通响。
伯父看出了我情绪的不稳,但他不知道我情绪不稳的根源,他以为我是担心冬冬出不来,便安慰我说,“你回车里等,顺便眯眼打个盹,一会儿还要开那么远的路。”
我真回车里了。
我坐在昏暗乍起的亮光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那扇大门,没来由的心颤得厉害。
这种等待,实在太煎熬了,简直是身心的双重折磨,明明被粘稠的倦意包围,却怎么也睡不着。期间,我多次想下车,但还是没这个勇气。
第一次如此深刻体会到等待一个人的滋味,很复杂,充满期待,又很伤感,还有点失落----我一直对冬冬的假口供耿耿于怀,我以为我们的爱情会地老天荒,他竟然一心求死......
半个小时后,我隔着风,从乍然亮起的车窗看见一个骨瘦如柴的男人低垂着头,歪歪扭扭从里面走出来。
冬冬的出现,如同一个海市蜃楼。
我就像在深海里屏住呼吸,静默地睁大了眼睛。
我说不出啊,说不出,只看见他的身影,便石破了,天惊了。
瘦啊,真瘦,瘦得像一根秫秸,一根长在石头缝里的瘦弱得随时都会倒下的秫秸。
虽是白天,我却有坠入深渊的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我涕泪潸然,哀伤犹如一棵枯树,不仅痛苦得难以自抑,还有着一种人到中年不动声色的心碎。
我看见伯父本想一脚踹过去,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
可能见这孩子竟然瘦成了这个样子,伯父有点于心不忍,及时收住了脚,这一收,导致自己踢了个空,身体晃了一下。
冬冬踉踉跄跄靠过去想扶,却有些控制不住身体,虚弱得似乎风大一点都能把他刮走。
风吹草动,山高水低,我猛地悲从心生,鼻子再次酸得不得了,两行无声的泪一左一右骨碌碌打在脸上。
但不管怎么说,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总算是见到冬冬了。
那么多年啊。
那么多年的时光,就像一个漫长的黑夜,在日出的时候,被一只伸过来的大手凶狠地抓住头发拽走。
伯父和冬冬钻进车,我赶紧戴上墨镜。
上车后,伯父说,“你小子命大,闸刀都往下落了,东东硬是扛住了,没往下掉,你这条命是东东捡回来的,回到家你给东东磕三个响头。”
冬冬缄默不语,一直低垂着头,像是犯下错误认罪似的。
我想起电影《肖申克的救赎》的一句台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如果你自己都放弃自己了,那么谁还会救你?
我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说,“有什么用啊,一个人要是存心想死,救回来也没有用,他还是会想死......”
说着,我用余光瞥了瞥车内的后视镜,冬冬一直低垂着头,似乎不敢抬起来。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似乎能从空气中闻到他泪水的味道。
我把一袋准备好的食物和水递给伯父。
我说,路上饿了你俩先垫巴两口。
车子启动的瞬间,通过车内后视镜,我终于看见冬冬小心翼翼抬起了头。
我想我是震惊了。
你要问我,“如果说,可以穿越到过去,你最想见到谁?”
无疑,我最想见15岁时的冬冬,那时的冬冬,眉目生动,灿若星辰。
但现在,却看见了一张几近陌生的脸。
满脸的疲惫,像一张即将掉下来的树皮,面色苍白,脸颊凹陷,又长又乱的连鬓胡子,简直可以用长须虬髯形容,把他脖子以上遮得几乎看不见肉了。消瘦的额尖下面,嵌着两只红红的充满怜悯的眼睛,让他整个人沧桑憔悴得像个老人......
我的心犹如刀片划过,差点就撞到花坛的沿上。
我就想,如果日子要用熬来过的话,那活着对冬冬来说,实在是一场苦役。
很快,伯父像是醒悟过来,用手去拍了冬冬一下,厉声责问道,“兔崽子,你为啥承认人是你杀的,你真不想活了?”
冬冬还是不说话,一直抱着头,脑袋和身子几乎都要贴在膝盖上了,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突然,身后传来冬冬的啜泣声,我的眼泪不禁一下也涌了出来。
年少不知曲中事,再听已是曲中人。
前尘往事一幕幕浮现。
回想起与冬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脑海就像在回放一部三十年代的黑白电影,零零落落,斑斑点点,每一阵风吹来,都是凉颤颤的。
我想起我父亲的死。
正因为我父亲的死,让我切身体会到失去至亲是怎样的感受----那种悲伤和恐惧是那么的无助还具体。
我想起,这些年寻找他的心酸和痛楚,尤其和邓怡美的意外发生后,无论我如何呼天抢地,悲伤逆流成河,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那个无助啊,不能去想,想想就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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