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学宫书院的藤萝架愈发繁茂,穿过回廊尽头的松亭,原为知县李文杰的师爷陈军正负手而立。
瞧着有外人在,唯恐人多眼杂,肖花兰便将林彦秋的包袱一甩,交给齐芝怡后匆匆离去。
而齐芝怡瞧着林彦秋有同僚相识,也悄悄避在学宫外等候。
林彦秋负着青衫行囊踏入院中时,这位中年儒士如宿鸟归巢般疾步上前,作揖道:“墨卿兄远道而来,这厢先以茶代酒。”
说罢行了清茶礼,将人引至松亭下的石案前。
“这位梅吟秋姑娘,前月刚从桐城调任我书院书吏。”
陈军手指轻叩茶盏,案上新焙的龙井在青瓷盏中舒展成绿意盎然的丘峦。
梅吟秋从案侧方盈盈起身,杜若色儒裙扫过鹅卵石地面,玉腕间金镶玉镯轻晃。
林彦秋只抬手拂了拂袖口,淡淡回礼:“清秋雅韵,还请日后多加指教。”
陈军眼神掠过梅吟秋额前的垂发,暗忖这位新书吏眉目间与前月见过的拂衣仙子确有三分相似,只是双眸中少了几分星芒。
而林彦秋却在听到“桐城”二字时,已借把玩紫砂茶壶的空当,将那抹若隐若现的墨香与近日临安城里流传的暗流涌动暗暗勾连。
日头西斜,暮霭初升之际,他故意将那柄刻有“玄衡”二字的湘妃竹扇遗落在石案上。
待陈军护送梅吟秋离开后,林彦秋从怀中取出半片染血的蝉翼纸,上面正是梅吟秋裙摆处沾染的紫金砂,这种专门用于制作密信的时辰粉,唯有宫中才配得上如此奢华的配料。
骤雨初歇,青石板巷道尽头,齐芝怡玉葱似的指尖尚黏着几分朱墨,冷然扭首睨了眼身后的学舍朱漆门匾。
檐铃被晚风拂动,漾起泠泠脆响,她藕荷色素练襦裙在暮霭里摇曳出几分孤傲:“那等腌臜货,怎配入太学习经?分明市井无赖之徒!”
林彦秋负手立于垂柳下,手中把玩的羊毫笔尖蘸着未干的松烟墨,目光扫过那扇描金云纹的朱漆大门。
方才在讲堂里,那名腆着肥臀、摇着折扇的齐员外之子,分明是旧都有名的膏粱子弟,此刻正与人打趣着《齐民要术》里的房中术。
他掌心玉简微烫,暗忖这江南道太学里,怕是连门阀的笑话都掺着玄机。
“庙堂之争,鱼龙混迹。”
林彦秋徐徐捻断手中狼毫,散落的墨点飘入池塘惊起涟漪,“往昔楚汉易帜,刺客列传里假死复生者,往后皆成勋贵。只消识得辨人之术,便不惧宵小闹事。”
齐芝怡足尖轻点青石板,绯红海棠鬓边坠的金步摇晃得作响:“今早你暗中用竹简传信给那老御史,这般暗戳戳算计,倒比那市井无赖更甚。”
暮色将她明眸染作琉璃紫,一语点破林彦秋袖中揣着的《清议录》残卷。
林彦秋喉结微动,食指下意识摩挲着衣袖里那只镂空玉盒,盒中盛着今晨从焚毁奏牍里捡出的半枚银杏叶,叶脉里嵌着与临安城地契契符相同的泥金纹路。
他避过齐芝怡清亮的目光,指尖却在触到腰间暖玉时顿住,那块温润的玉佩背面,阴刻着与“肖花兰”三字暗合的梅花纹。
“汝以纯净之眸观我,却道世相斑驳。”
林彦秋轻咳一声,将手中一方染着墨渍的素帛递给齐芝怡。
日光下,帕子上洇开的墨迹恰似太学藏书阁外那株垂枝老梅,既写满锋芒,又隐着耐人寻味的枯笔。
斜阳在檐角垂下琥珀色的帘幕,林彦秋掸去青衫褶皱间的墨渍,将手中《庄子》折扇收起时,竹节轻叩在齐芝怡发间新插的玉簪。
马车辚辚驶过槐花影,他斜睨着对方尚未褪尽的朱砂耳坠,低声道:“昔日汝不若今日这般审视人,何至于判若两人?”
林彦秋此语恰似灵蛇吐信,果然令齐芝怡素白的杏眼泛起微澜。
“过去我素来厌弃须眉。”
她袖中的团鹤锦帕攥出褶皱,藕荷色襦裙在暮色里漾开涟漪,“男儿目中常有攫取之意,举手投足皆带侵凌之气。多数浊物皆污秽不堪。”
齐芝怡语罢轻拂过腰间垂着的辟邪铜铃,“是以我需伪装自身,恰似荆棘鸟竖起羽翼以拒来者。”
“何必自比荆棘,龟甲壳岂不更妙?”
林彦秋指尖弹落肩头栖息的柳絮,故意将《春秋》简牍在怀中撞得轻响,引得少女杏眸微瞠:“君言何物?”
“我是说,莫要总裹着乌龟壳般。”
他故意将“乌龟壳”三字咬重,看着对方清冷眉目瞬间染上薄绯,便知这暗喻已入她心。
齐芝怡立于太学朱漆门前,广袖在晚风中鼓成两朵素云。
她恍若初堕尘世的仙姝,空茫望着官道尽头扬尘的马车,发间玉簪斜坠欲落。
“莫再怔忡。寻处寻常客栈安顿为宜。”
林彦秋解下腰间荷包,青蚨钱串在夕照里晃出铜光,却被少女按住腕间:“我欲代为......”
“休要故作宽裕之态。”
林彦秋抽回手时,指腹扫过她腕上嵌金丝的月白绢帕,“此次游学原是带俸的,月例银两足敷开销。待我通禀司长,再定夺用度。”
言毕,他折扇轻挥间,齐芝怡已似受惊玉兔般奔回随行的马车。
客栈选在太学东侧里许之地,悬着褪色的“安澜居”匾额。
当林彦秋从怀中摸出半两碎银时,齐芝怡攥着那块绣着金线牡丹的绢帕,只能看着他对掌柜拱手道:“烦请备两间清幽客房,余下银两暂寄贵庄。”
斜阳在檐角垂下琥珀色的帘幕,林彦秋正于方格窗下展平云雁纹绫绢书信。
张思遣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柬,墨迹尚透着松烟香,信纸因反复把玩而生出浅浅折痕。
他修长手指轻叩信笺,信中字迹端正,却掩不住热络:“按旧例游学补给,当每日五十文,然此次田商会试墨卿居功至伟,我等合议,特予重赏。两千贯钱钞,待月俸发放时一并送至。”
张思信末又补笔道:“墨卿既入太学,实乃我屯田司之荣光。桐城共临安城者三人,其余二位皆为正七品卿员,墨卿此行,实为我屯田司争得脸面。待墨卿归来,当设庆功宴,广邀同僚见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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