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南的酒肆里,顾远用缠着麻布的左手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深秋的凉风卷着几片黄叶跟进屋内,惊醒了趴在柜台打盹的店小二。范文早已坐在最里的方桌前,面前摆着两坛未开封的汾酒,右手腕上新包扎的纱布还渗着药香。
"范某平生最恨契丹人。"范文拍开泥封,琥珀色的酒液溅在手背伤疤上,"三岁那年,契丹游骑烧了我家的药铺。"他仰头灌下半碗,喉结滚动间露出颈侧箭疮,"父母兄长被吊死在村口槐树上,就为逼问《天门药典》下落。"
顾远沉默地转动陶碗,碗沿缺口中映出他蒙着阴翳的右眼:"我七岁那年,耶律洪派拜火教剿灭羽陵部。"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渗出的血丝在酒中化开,"我外公金首领把我藏在草堆中,那时他喉管处如柱的鲜血喷的令我害怕,舅舅把我塞进死狼肚皮,自己在雪原引开追兵...后来叔公说,找到舅舅尸体时,他的双腿被野狗啃得只剩白骨……"
范文斟酒的手顿了顿。暮色透过残破的窗纸,在顾远脸上割出明暗交错的光痕。这位叱咤风云的枭雄此刻蜷在条凳上,像极了当年蜷缩在狼尸中的孩童。
第二坛酒见底时,顾远忽然扯开左袖衣襟。狰狞的刀疤间,隐约可见褪色的刺青——那是古日连部传承七百年的狼首图腾。
"叔公原名古日连·森。"他用酒水在桌面画出契丹文字,"'森'在我们族语中是'孤狼'。"木纹吸饱了酒液,蜿蜒出三十年前的漠北风雪。
那年十八岁的古日连森是部落最耀眼的勇士,却在黎部公主的和亲宴上折断定亲金刀。老族长当众抽了他三十马鞭:"你当自己是草原的鹰?不过是拴在部族车轮上的狗!"
"后来他在冰原独行三个月。"顾远摩挲着酒碗缺口,"用狼牙刻下新名字——古力森连。'力'是折断枷锁,'森'是孤狼重生。"
第三坛酒香漫开时,檐角铜铃突然轻响。范文望着顾远执壶的手——那上面有道新月形疤痕,与苗疆弯刀的弧度严丝合缝。
"叔公二十五岁流浪到沅水..."顾远的嗓音突然沙哑,"遇见巫部大祭司的女儿阿兰若。"他蘸酒画出苗女银饰的纹路,"她说汉话带着蜜糖味,教叔公唱'月下蛊歌'时,总把'长相守'唱成'长相狩'..."
那年端阳节的龙舟赛上,我叔公古力森连为护阿兰若,空手折断地痞的苗刀。刀刃在他掌心留下深可见骨的伤,却在少女的蛊药下化作新月疤痕。他们私定终身那夜,巫王将象征继承人的银铃系在女儿腕间。
"后来呢?"范文的指节捏得发白。顾远突然将酒碗砸向墙壁,瓷片在"梁"字军旗上撞得粉碎:"七月流火,中原叛军勾结苗疆逆党!"
记忆中的火光烧红了沅水。叔公从漠北赶回时,巫部山寨已成焦土。阿兰若的银铃嵌在烧焦的梁柱间,铃舌上刻着未写完的契丹情诗。
第四坛酒未启封,暮色已染透窗纸。范文的独眼在阴影中闪烁:"所以你叔公投了拜火教?"
"他在尸堆里坐了七天七夜。"顾远扯动嘴角,"第八日清晨,拜火教左使张三金踏着露水而来..."残酒在桌面画出火焰图腾,"说能给他焚尽中原的火种。"
檐外忽然传来战马的嘶鸣,打断了两人的沉默。顾远望着街角飘摇的"李"字军旗,突然轻笑:"范兄可知,当年叔公教我驯鹰..."他指尖在酒渍中勾出苍鹰轮廓,"说最好的猎手,要懂得在暴雪来临前收网。"
范文的独眼突然迸出精光。他想起地宫决战时,顾远宁可自损经脉也要留自己活口——原来早在那时,这个契丹男人就在布更大的局。
月光泼进残窗,顾远屈指弹开第五坛汾酒的泥封。浊漳河的水汽混着酒香在室内氤氲,范文被硝烟熏坏的左眼微微眯起,看着这个契丹男人用弯刀削开炙羊肉——刀刃正是古力森连的鎏金狼头刀重铸的。
"朱全忠挟天子令诸侯十载..."范文蘸酒在桌面画出汴梁地形,"今岁四月受禅称帝,拥兵三十万,范某以为..."
"冢中枯骨耳!"顾远突然掷刀入木,刀柄红宝石映着烛火如血,"弑昭宗,鸩哀帝,连屠清流三十族——"他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箭疤,"这等豺狼,当年在云州连烧十八座粥棚!"
范文的独眼骤然收缩。他想起数月前途经汴州战场,亲眼见梁军将饥民充作"两脚羊"。檐角铜铃忽被夜风撞响,仿佛万千冤魂呜咽。
"晋王李克用..."范文指尖停在太原方位,"三矢遗训,父子皆..."
"垂暮病虎罢了!"顾远冷笑割开羊腿,"潞州城外,他连斩十二员劝降使——"油星溅在沙盘上的晋阳城模型,"这般暴戾,岂是承天命者?"
羊肉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范文想起前日密报:李克用呕血昏迷前,亲手杖毙了进谏的掌书记。烛火爆了个灯花,恰似晋阳城将熄的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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