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江涛拍着岸,混着楼下车马的喧嚣。
沈仲明还在说,但顾承砚的耳朵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声。
他望着对方腕子上的翡翠扳指,突然想起苏若雪的簪子,想起春和米行那口老井里晃动的月光——这盘棋,原来早就在十年前落了子。
酒盏相撞的脆响里,沈仲明的话被风卷散:“......后来才明白,有些计划,终归是要埋进土里的。”
顾承砚端起酒杯,酒液在杯中晃出细碎的光。
他望着沈仲明泛红的眼尾,突然觉得这张笑脸比松本的阴鸷更可怕——因为他知道,当一个人开始怀念自己的过去时,往往意味着,他藏着更见不得光的现在。
酒盏里的琥珀色液体晃出细碎的光,沈仲明的话像把钝刀,正剖开顾承砚心里那层裹了三年的茧。
“当年我带着三十七个纺织工,在闸北租了半间仓库搞‘鹰眼’——”沈仲明夹起块糖藕,糖霜簌簌落在月白长衫上,“说是要盯着洋布的价码,盯着日商的货轮,盯着咱们自己人别当软骨头。”他突然笑出声,翡翠扳指叩了叩桌沿,“后来松本商事的人捧着银票来,说‘沈老板的眼睛太利,刺得人睡不着’。”
顾承砚喉间发苦。
他想起松本商事那本密档里,“鹰眼计划”四个字被红笔圈了三圈,旁边批注着“需清除隐患”。
原来李振邦在巡捕房喊的“我只是替人顶罪”,指的竟是这个——真正的操盘手,此刻正晃着酒杯,把当年的热血熬成了杯馊酒。
“林老板发什么呆?”沈仲明突然倾身,酒气裹着檀香扑过来,“这世道,要么被人当枪使,要么把别人当枪使。”他的拇指摩挲着扳指上的裂纹,“就像李司长,他以为自己握着走私路线图是块宝,其实啊……”
“是块引火的炭。”顾承砚接口,声音平稳得像算珠落盘。
他望着沈仲明瞳孔微缩的瞬间,知道这只老狐狸终于漏了爪尖——李振邦之死,果然是沈仲明为了断尾。
子夜的江风灌进雅间,吹得烛火噼啪作响。
顾承砚攥着酒杯的手青筋微凸,袖中那方记录着“夜昙”特征的纸角,正随着心跳一下下戳着掌心。
次日清晨,汉口码头飘着层薄雾。
顾承砚裹着件靛蓝粗布短打,混在搬运工里往栈房搬木箱。
他的目光扫过恒源钱庄的灰墙——那墙根下新铺的青石板,正是昨晚他蹲在巷口观察时,发现的通往地下金库的线索。
“林老板这是要去哪儿?”钱庄门房的声音突然从背后炸响。
顾承砚转身,看见门房搓着冻红的手,目光黏在他腰间的铜钥匙串上——那是他今早用三块大洋从码头杂工那里“买”来的,据说是钱庄杂役的。
“沈老板说让我看看仓库的货。”顾承砚把钥匙串晃得哗啦响,“染坊要进靛蓝,总得先摸摸你们的底。”他笑着拍门房肩膀,指腹蹭过对方衣领下若隐若现的刺青——是株樱花。
门房的表情僵了僵,侧身放他进去。
顾承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上到二楼,等门房的脚步声消失在街面,这才蹲下来,用指甲抠开墙裙第三块木板。
霉味混着潮土气涌出来,露出个仅容一人的黑洞。
地下金库比他想象的更深。
顾承砚摸出怀表,借着表盖的反光数台阶——十三级,和上海汇通银行的金库结构如出一辙。
当他的鞋尖碰到最后一级时,霉味突然变重,混着股铁锈味——是保险柜。
三转三停,锁芯在指尖发出熟悉的轻响。
顾承砚打开保险柜的瞬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最上层整整齐齐码着五本密电本,最下面压着半封未销毁的日文函件,落款处“松本正雄”四个字刺得他眼睛发疼。
他快速翻到密电本最后一页,“J.K.007”的标记赫然在目。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正是松本商事用来联络汉奸的代号,之前查到的J.K.007是李振邦,可李振邦被捕后,代号竟转到了沈仲明手里!
“砰!”
头顶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
顾承砚猛地合上保险柜,密电本塞进怀里。
他听见楼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混着门房的嘶吼:“那杂役的钥匙是假的!抓住他!”
汉口的里巷像盘乱了的丝线。
顾承砚拐过第七个弯时,粗布短打已被冷汗浸透。
身后追兵的喊杀声近了,他瞥见墙角堆着半筐刚摘的荸荠,抄起几个砸向追在最前的黑衣汉。
那人哎哟着抱头,他趁机钻进晒着蓝印花布的弄堂,扯下块花布罩在头上。
“往江边跑了!”有人喊。
顾承砚贴着墙根挪到巷口,正撞见个挑着馄饨担的老头。
他反手摸出块大洋拍在竹匾上:“借您的围裙。”老头还没反应过来,蓝布围裙已裹在他腰间,他抄起竹勺搅了搅沸腾的汤锅,混在围过来的食客里。
追兵的脚步声擦着他的衣角过去。
顾承砚数到第十声犬吠,这才解下围裙塞回老头手里:“汤里少放了胡椒。”老头瞪着眼看他跑远,摸了摸竹匾下的大洋——比馄饨钱厚三倍。
商会信使的船帆刚露出江尖。
顾承砚把密电本塞进油纸包,又裹了层浸透桐油的粗麻,塞进信使的竹筒里。
“走汉水,别过鹦鹉洲。”他拍了拍竹筒,“到上海找秦伯,只说‘昙花谢了’。”
信使点头,船桨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顾承砚望着船影消失在晨雾里,这才摸出怀里的密函——是苏若雪托跑单帮的陈叔送来的,墨迹未干:“沈仲明上月往南京寄过三箱‘药材’,收信人住址与军政部高参宅重合……请慎行。”
江风卷着密函的边角,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望着远处恒源钱庄的灰墙,突然想起昨夜沈仲明说的“有些计划要埋进土里”——现在他知道了,那些被埋的,从来不是计划,是人心。
码头上响起汽笛长鸣,顾承砚整了整衣襟,往租界方向走去。
他袖中还揣着半块桂花糖,是出发前苏若雪硬塞的,此刻糖纸已被汗渍浸得透亮,像片将落未落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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