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包车碾过外白渡桥的铁栅,顾承砚的指节抵着车窗。
晨雾未散时他在汉水口登船,此刻上海的风里已飘起法租界面包房的甜香——可他喉间泛起的,仍是长江水的腥涩。
“停在弄堂口。”他摸出一块银角子塞给车夫,青布长衫下摆扫过墙根的青苔。
弄堂第三户门楣挂着“秦记裱画”的木牌,门环刚叩两下,铜锁“咔嗒”一声弹开条缝。
“昙花谢了。”顾承砚压低声音说道。
门内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将他拽了进去。
裱画店后堂堆着半人高的画轴,秦伯正用糨糊粘补古画,见他进来,镊子“当”地一声掉在砚台里:“汉口那趟很惊险吧?你这衣裳,后襟还沾着荸荠汁。”
顾承砚解下贴身的油纸包,粗麻上的桐油味混杂着墨香:“松本商事的密电本,J.K.007现在是沈仲明。”他指腹划过包角被江水浸湿泡软的褶皱,“优先破译南京那边的往来信息,特别是上个月三箱‘药材’的去向。”
秦伯的手突然停住了。
这个替军统管了十年情报的老人,此刻喉结动了动:“上月南京军政部换了一批军需官,沈仲明那批‘药材’……”他没说完,指尖重重地叩在密电本上,“我让译电组今晚就通宵破译。”
顾承砚起身时,瞥见墙根木箱里露出半截电报稿——是前日他让人查的沈仲明钱庄流水。
“若雪那边应该快整理完了。”他整理着被拽皱的衣领,“有消息立刻送到绸庄。”
“等等。”秦伯从袖中摸出一块桂花糖,糖纸泛着和他袖中那块一样的汗渍,“苏小姐今早派人送来的,说‘跑长途要润喉’。”
顾承砚捏着糖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汉口弄堂里,苏若雪的密函墨迹未干;想起出发前她踮脚往他袖中塞糖时,发间茉莉香混杂着算盘珠子的木头味。
“告诉她,我在汉口尝过更苦的。”他将糖收进怀表夹层,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画轴上的山水微微摇晃。
顾家绸庄后堂的留声机正放着《天涯歌女》。
苏若雪坐在红木账桌前,月光白旗袍沾着星点墨迹,左手扶着一副玳瑁眼镜,右手钢笔在账本上划出细痕。
听见脚步声,她抬头时睫毛颤了颤,钢笔“啪”地一声掉在算盘上:“你总算回来了!”
顾承砚没说话,先替她理了理垂落的发丝——发尾还沾着算盘上的铜锈。
苏若雪伸手去够他的衣袖,触到潮湿的布料又缩了回来:“汉口下雨了?”
“比雨更麻烦。”顾承砚拉过她对面的椅子,目光落在她面前摊开的十几本账册上。
最上面一本贴着红签,写着“恒源钱庄沈仲明户”,旁边铺着一张宣纸,墨迹未干的线条像蛛网般蔓延开来,“这是……”
“政商勾结图。”苏若雪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在“沈记洋行”的位置,“他通过恒源钱庄转了七笔款到南京,收款人住址和军政部高参宅重合。还有这笔——”她又指向“福兴米行”,“表面是米粮贸易,可船运单据上写着‘丝绸’,实际装的是松本商事的机械零件。”
顾承砚的指节抵在“松本商事”四个字上,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破纸:“若雪,你这图……”
“我查了三个月。”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从你说‘要揪出藏在影子里的手’那天起。”她忽然握住他的手,指尖凉得像刚浸过算盘珠,“我害怕过,怕算错一个数,怕漏掉一张单据……可今天早晨陈叔送来你的信,说‘昙花谢了’,我突然就不怕了。”
留声机转到副歌,周璇的声音甜得发颤。
顾承砚望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喉结动了动:“今晚我去见英美商会的人。”
“顾先生?”苏若雪愣住了。
“他们怕什么?怕政治动荡影响租界生意。”顾承砚抽出一张纸,上面是他昨夜在船上写的提纲,“我会告诉他们,沈仲明这种‘商人’,今天能替日商洗黑钱,明天就能把外资企业也拖进泥潭。”他起身时碰倒了砚台,墨汁在“松本商事”旁晕开一片乌云,“若雪,你把这张图再抄三份,用绸庄的信封装好——”
“给报馆?”
“给《字林西报》《申报》,还有……”顾承砚低头替她擦掉嘴角的墨迹,“给那些总说‘商战不涉政治’的老爷们看看,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分什么商战政战。”
汇丰银行顶楼的落地窗外,黄浦江泛着浑浊的光。
顾承砚扣好西装第三颗纽扣时,听见门把转动的声音。
“顾先生,久仰。”英美商会代表约翰·史密斯端着银质咖啡壶,蓝眼睛在金丝眼镜后眯起,“听说你今早刚从汉口回来?”
“为了些见不得光的生意。”顾承砚接过咖啡,杯壁的温度让他想起苏若雪的手,“松本商事在汉口买通了一个‘中间人’,专门替他们转运军需物资。”他从公文包取出一份剪报,是《汉口商报》上月的“药材贸易特刊”,“这位中间人最近把生意做到了南京——不知道史密斯先生是否记得,去年贵行在南京的纺织厂,被莫名加征了三成税?”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