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书房檐角悬挂的鎏金铜铃在穿堂风里轻颤,铃舌撞击出的碎响却穿不透鎏金铜胎珐琅香炉中翻涌的沉水香气。那烟缕如灵蛇般从炉盖缠枝莲纹的孔隙中逸出,在午后斜照的日光里织成半透明的金纱,丝丝缕缕攀附着紫檀书架上堆叠的《四库全书》,将书脊上"经史子集"的烫金题字氤氲得模糊。苏宏业盯着案头那叠桑皮纸账本,三绺长须被他捋得几乎打成死结,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在青玉镇纸旁投下微颤的阴影,如同他此刻胸腔里剧烈起伏的怒火。
泛黄的账本纸页上,王二郎的亲笔签名歪歪扭扭,撇捺间带着赌徒特有的浮躁,像极了醉汉跌撞的脚印,墨色在纸纹间洇得深浅不一。旁边批注的赌债数目用朱砂重重勾着,"三千两白银"的数字在宣纸上刺目得如同新结的血痂——足够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买下十座带活水园林的三进四合院,足够寻常百姓家从康熙年间的灶台吃到乾隆朝的餐桌,足够让柳氏房里那只描金痰盂都镶满东海东珠。苏宏业的目光扫过数字下方聚福楼掌柜的朱红画押,喉结重重滚动,发出困兽般的低吟。
"老爷,柳氏院里搜出的紫檀匣子。"管家刘成弓着背踉跄进来,十二分小心地捧着个描金漆盒,盒面上的百子图漆绘被他掌心的汗渍浸得发暗。盒盖缝隙里漏出的雪花银晃得人眼晕,最上头那支赤金点翠手镯正硌在银锭之间,镯身上的缠枝莲纹刻得深峻,莲瓣边缘嵌着的三颗小米粒大东珠在光影里流转,像极了柳氏平日里假笑时眯起的眼缝。苏锦璃垂在身侧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上辈子咳血濒死时的腥甜突然泛上喉头——那时柳氏就戴着这支镯子,坐在她床头用绢帕沾着并不存在的泪,腕间的东珠蹭过她枯瘦的手背,凉得像块从冰窖里取出的寒玉。
"好得很!好得很!"苏宏业突然一掌拍在花梨木书案上,"哐当"巨响震得笔山上的狼毫笔架簌簌发颤,最顶端的紫毫笔竟被震落在地,笔锋砸在青砖上溅起细微的墨星。案头的青瓷茶盏跳起三寸高,滚热的碧螺春泼溅而出,在账本的朱砂数字上洇开深褐水痕,宛如被血浸透的契书,将"聚福楼三千两"的字样晕染得更加狰狞。"我苏宏业的嫡女,竟被当成填赌债的物件儿!柳氏她好大的胆子!"他猛地起身,玄色官袍的袍角扫过书案,将一叠拜访名刺拂落在地,玉质名刺撞在青砖上发出清脆而慌乱的声响,有几枚滚到柳氏跪坐的石板缝里。
书房外的青石板上,柳氏跪得膝盖生疼,晨露打湿的杭缎裙摆黏在小腿上,凉得她止不住打寒颤。透过菱花窗格听见里面丈夫暴怒的吼声,她发髻上的银钗斜斜坠落,砸在石板上发出"叮"的细响,惊飞了檐下筑巢的燕子。旁边跪着的周嬷嬷刚想开口说句"老爷息怒",就被柳氏淬了毒般的眼刀剜了回去——今早她去库房支月钱,管事妈妈捧着账本笑得意味深长,说老爷亲自下了令,柳氏院里的月例银子减半,连打赏小丫鬟的碎银子都得从体己里抠。柳氏想起自己今早气得把妆奁里的翡翠头面摔了一地,那些碎裂的翠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像极了此刻她快要绷断的神经。
"锦璃,"苏宏业突然转头看她,目光扫过女儿素白襦裙上淡青色的缠枝莲纹——那是亡妻最喜欢的纹样,她曾亲手为女儿绣过同款的襁褓。他的眼神里没了往日朝堂上的威严冷漠,倒像是隔着十年光阴的薄雾,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她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素白的脸颊上没什么血色,却挺得笔直的脊梁像极了她母亲临盆前还在灯下抄书的模样。"你......怎么知道王家这些龌龊事的?"
苏锦璃早将说辞在舌尖滚了百遍。她适时垂下眼帘,长睫在眼睑下投出颤动的阴影,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半月前在花园假山后,偶然听见厨房刘妈跟杂役说,王二郎在聚福楼把祖传的玉扳指抵了赌债,当票都被赌坊小厮拿去换了酒喝。"她刻意让声音带上一丝受惊小鹿般的怯意,指尖绞着裙带,将绣着缠枝莲的缎带都绞出了毛边,"后来又见继母频繁接王家的帖子,前儿个还把我屋里那只鎏金手炉赏给了王家的管事妈妈......就、就多留了个心眼。"说到"鎏金手炉"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那是生母留给她唯一的暖具。
苏宏业看着女儿微微颤抖的肩头,突然想起亡妻临终前攥着他的手,指甲几乎嵌进他肉里,反复说着"阿业,看好锦璃,别让她像我......"。这些年他埋首案牍,以为后宅有柳氏打理便能高枕无忧,却不知嫡女被算计到要给赌徒抵债的地步。愧疚像潮水般漫过心堤,几乎将他溺毙。他猛地起身,袍角扫过砚台,墨汁溅在象牙镇纸上,晕开一片狼狈的黑:"刘成!备马!取我宰相府的名帖!去王伯爵府下帖子,就说——这门亲事成不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像极了当年得知前线战败时的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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