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璃感觉自己像一片被风吹起的梧桐叶,轻飘飘地脱离了身体。身下是相府熟悉的庭院,雨停后的阳光透过葡萄架,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儿孙们围在榻前痛哭的声音隐约传来,却像是隔着一层水纹荡漾的琉璃,清晰却遥远。她看见小月儿趴在榻边,素色裙裾浸在泪水里;苏珩攥着玩具大刀跪在地上,肩膀剧烈耸动;苏清瑶扶着圈椅,胭脂盒掉在地上,红色粉末洒了一地——她想下去捡起那盒"醉流霞",想告诉念璃妆台第三个抽屉里放着新的胭脂配方,可身体却轻得像一缕烟,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锦璃。"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五十年前那抹让她心安的温润。苏锦璃猛地回头,看见江砚站在梧桐树下,穿着她初见时的月白青衫,鬓边没有一丝白发,眉眼俊朗得如同当年翰林院壁画上的神仙,手里举着支晶莹剔透的糖画凤凰,糖浆在虚空中也泛着琥珀色的光。
"江砚!"她想跑过去,裙摆却像被风托起的云。低头一看,自己竟也变回了十六岁的模样,穿着那年及笄宴前偷偷裁制的石榴红裙,裙角还沾着不小心蹭上的墨点——那是她给江砚修改诗稿时留下的。
江砚走上前,将糖画凤凰塞进她透明的掌心,指尖触到她手背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温热传来,像冬日里烘炉旁的暖意。"傻姑娘,"他笑着替她擦去并不存在的眼泪,动作温柔得如同五十年前在破庙为她拭去雨水,"跑那么快做什么?我不是一直在等你吗?"
苏锦璃握着那支没有重量的糖画,看着江砚眼中从未淡去的星光,泪水终于决堤:"我还以为...你等不及了..."
"胡说什么,"江砚指尖划过她的鬓角,那里似乎还留着五十年前他为她插栀子花的触感,"我说了,下辈子在糖画摊等你,这辈子...自然要亲自来接你。"
话音未落,周围的景象如水墨般晕染开。相府的亭台楼阁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京城西市熟悉的喧嚣。前方拐角处,张老头佝偻着背站在糖画摊前,铜锅里的糖浆冒着金黄的泡泡,暖黄的油灯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麦芽糖甜香,混着炒栗子和烤红薯的热气,像一床温暖的棉被裹住了她。街上行人如织,却没有一人回头看他们,仿佛他们是两缕透明的烟。
"你看,"江砚指着摊位,糖画摊上的竹片插满了各式各样的糖画,凤凰、龙、鲤鱼在风中轻轻晃动,"还是老地方。"
苏锦璃看着那个巴掌大的摊位,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六岁那年,她为了抢最后一支凤凰糖画,跟眼前这个青衫少年争得面红耳赤。他蹲在地上,看着她用树枝在石板上画的龙,笑得前仰后合:"锦璃,你这龙画得真像西街巷口那只蚯蚓!"她气得踢了他的青衫下摆,却在他把自己画的凤凰塞过来时,心跳漏了一拍。
"你画的龙,确实像蚯蚓。"江砚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忍不住低笑出声,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的狡黠,"但我就喜欢那只蚯蚓。"
"去你的!"苏锦璃嗔怪地捶他肩膀,指尖却穿过了他的身体。她愣住了,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江砚握住她的手腕,指尖传来淡淡的暖意:"别难过,锦璃。你看——"他带着她往前走,街景如走马灯般变幻。他们路过相府门前,看见十五岁的苏珩扛着比他还高的玩具大刀,堵在门口跟隔壁府的公子打架,嘴里嚷嚷着"我姐说不许你欺负人";转过街角,看见十六岁的苏清瑶贴着墙根溜进胭脂铺,鬓边的珍珠钗在阳光下闪了闪,生怕被人发现她偷跑出来买新出的"桃夭粉"。
"你看那儿。"江砚指着街对面的翰林院,年轻的他穿着绿袍,正意气风发地走出院门,怀里抱着一摞书,却在看见墙根下等他的她时,脚步瞬间轻快起来,像只展翅的雀。
他们飘过垂花门,看见新婚之夜的婚房。红烛高烧,他笨手笨脚地给她卸钗,玉簪掉在锦被上发出轻响,他耳尖通红地道歉,却在她抬头时,撞见他眼中化不开的温柔。
"这是你写话本的书坊。"江砚指着前方。苏锦璃看见"锦绣书坊"的匾额下,排着长队的读者正争相购买新刊的《烈女樊梨花平西传》,一个小姑娘举着话本蹦蹦跳跳:"我娘说,这是苏锦璃夫人写的,可好看了!"书坊门口的海报上,樊梨花跨马提枪的画像旁,写着"锦璃夫人新作"几个大字,那是她亲手题的字。
"都还记得呢,"江砚的声音带着笑意,"你看,小月儿在给孩子们讲故事,念璃在教孙子认字,苏珩那老小子又在跟重孙吹牛皮..."
苏锦璃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小月儿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捧着她未写完的话本,正给一群孩子讲"街头抢糖画"的故事;念璃握着小孙子的手,在石板上写着"锦"字;苏珩挥舞着那把褪色的玩具大刀,教重孙们"像你姑奶奶当年那样威风";苏清瑶坐在胭脂铺里,对着铜镜调试新的色号,嘴里念叨着"这'锦璃红'还差些火候..."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