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鬃毛在秋风里散成金线。
桑知漪早习惯小公主这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笑着替她拢好披风:“那午时我来寻你用膳。”
楚澜曦胡乱应了声,鞭梢扫过马臀就往围场外冲。
玄色衣袂掠过林间,燕青如同往常般策马紧随,直到看见公主在行宫石阶前猛地勒住缰绳。
“为何不接着射箭?”常年习武的嗓音像浸过寒潭。他翻身下马时,腰间弯刀撞上银扣,发出清越声响。
小公主倏然转身。
朝阳正悬在燕青背后,将他身影拉得老长,暗色轮廓恰好笼住她绣着鸾鸟的锦靴。逆光望去,那张看了十五年的面容竟像蒙着层纱——自六岁那年先帝将人赐给她当暗卫,她似乎从未认真端详过这张脸。
记忆里唯有那次惊马。
发狂的雪驹驮着她冲向断崖,是燕青从十丈外的树梢飞扑过来。青玉冠碎在嶙峋山石间,他护着她滚落草丛时,铠甲硌得人生疼,可隔着三层锦衣,那截劲瘦腰身竟比金丝软枕还要叫她心安。
楚澜曦鬼使神差往前半步。
秋阳斜斜漫过他眉骨,这才看清那双总低垂的凤目——眼尾锋利如刃,眸光却比漠北进贡的玄铁还要冷上三分。
薄唇紧抿成线,鼻梁倒是比谢钧钰还要挺拔些。
“你…”她忽然噎住,耳后漫起可疑的红晕。从前怎没发觉,这人竟比母后挑的那些侍卫都俊朗?
燕青依旧站得笔直,任凭小主子打量。
晨风卷着桂花香拂过,他嗅到那抹熟悉的玫瑰口脂味。
今早亲眼见春桃捧着妆奁,小公主对着铜镜将唇瓣抿得嫣红,此刻那抹艳色正在日光下泛着水光。
背在身后的手掌沁出薄汗,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青石板映出两人重叠的影子,远处宫人抱着漆盘匆匆走过,谁也不敢往这边多瞧半眼。
“没劲!”楚澜曦突然踢飞颗石子,绣鞋上的东珠晃出莹白的光,“我要回去看新得的话本子!”
雀金裘扫过石阶发出簌簌响动,燕青落后三步跟着。
秋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朱红宫墙上,小公主蹦跳着去够檐角铜铃,侍卫的佩刀随着步伐轻晃,刀鞘上的螭纹在光斑里时隐时现。
三日后御驾启程时,蒋家的马车缀在队尾。紫嫣公主月前就被押送回京,倒是靖远侯夫妇来接女儿那日,当着圣颜与武宁侯撕破脸皮。
听说贺侯爷的朝服都被扯开线,最后全凭中宫娘娘调停,才定下腊月里迎蒋圆圆过门作正妻。
桑知漪倚着车窗听这些传闻时,谢钧钰正骑马护在车驾旁。
风卷着霜叶扑进帘栊,她望着官道旁掠过的红柿子树,忽然想起离家前阿娘腌的蜜饯。
等终于瞧见桑府门前的石狮子,柳夫人早备好八宝鸭和蟹粉狮子头。
饭桌上兄长抢着说京城新开的绸缎庄,父亲捋着胡子讲翰林院的趣事,她添油加醋说围猎时射中的白狐,说到兴起直接站到凳子上比划,全家人笑作一团。
暮色染透窗纱时,桑知漪抱着软枕歪在贵妃榻上。
炭盆爆出个火星子,她望着跳动的烛火,忽然觉得秋狝月余的疲惫都化在了这满屋饭香里。
回到房间,桑知漪陷进绣着并蒂莲的软枕里,直睡到日头爬上雕花窗棂。
菱花格漏下的金斑晃在眼皮上,她翻个身裹紧锦被,含糊嘟囔:“还是家里舒坦。”
襄苎捧着叠好的藕荷色襦裙进来,闻言抿嘴笑道:“夫人特意交代,说姑娘在围场操劳,晨起连廊下鹦哥都挪远了。”
铜盆里热水腾起白雾,绞干的面巾带着茉莉香,“长泰侯府的表小姐天不亮就派人递帖子,这会子都第三趟了。”
“墨茵表姐?”
桑知漪趿着软缎绣鞋往净室去,铜盆里晃动的清水映出她慵懒眉眼。
翠莺捧着螺子黛候在妆台前,见她出来忙道:“梳个垂云髻可好?”
“要惊鹄髻。”桑知漪拣了支点翠蜻蜓簪在鬓边比划,“表姐最爱打听新鲜事,今日怕是要审犯人似的。”
说着自己先笑出声,颊边梨涡若隐若现。
待慢悠悠用过午膳,马车停在“梅煎素雪”铺子前时,日头已西斜过半。
二楼临窗雅座里,魏墨茵正捏着银匙搅动冰镇杨梅饮,见人进来,杏眼瞪得滚圆:“我的姑奶奶,再晚些都要掌灯了!”
桑知漪施施然落座,先要了碗新研制的茇汁杏仁酪。乳白浆液滑过舌尖,果然消了暑气。”表姐这般着急,莫不是要替人保媒?”
“保你个大头鬼!”魏墨茵挥退侍女,压低嗓音,“靖远侯府与武宁侯府结亲的事满城风雨,偏你这个当事人悠哉得很。”
护甲叩着青瓷盏,“紫嫣公主被连夜押回宫,蒋二郎突然重病退婚,这里头没你的手笔?”
桑知漪捏着银匙搅动酪浆,将围场变故娓娓道来。
说到惊险处,魏墨茵的绢帕都快绞成麻花,待听到蒋圆圆自食恶果,拍案震得茶盏叮当响:“该!这些贵女整日算计来算计去,有这功夫不如学学徐雯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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