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内暖意扑面而来。四角悬着的银丝炭炉烧得正旺,紫檀案几上错金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
鹿鼎季坐在东侧软垫上,膝头摊着本《水经注》,见她进来便将书卷合拢搁在案头。
“去朱雀街。”他隔着车帘吩咐车夫,嗓音比寻常男子清润三分。车轮碾过积雪发出咯吱声响,车厢内只余炭火噼啪。
桑知漪悄悄用余光打量。这位权倾朝野的护国公生得极好,眉骨如裁,鼻梁高挺,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他今日未戴冠,墨发用玉簪半束,倒比平日少了几分凌厉。
博山炉顶的青烟忽而绷直如弦。桑知漪盯着那缕烟,见它倏地散作云雾状,忍不住轻笑出声。鹿鼎季抬眼时,正撞见她颊边梨涡。
“可是喜欢这香?”他问得突然,惊得桑知漪指尖一颤。暖玉从膝头滑落,被他伸手接住。
“国公爷恕罪。”桑知漪耳尖发烫,忙指向炉顶:“您看这烟——”话音未落,那烟丝又直直升腾,她眼底泛起狡黠:“原是想说这炉子雕工精巧,谁料被您惊散了烟纹。”
鹿鼎季怔了怔,旋即低笑出声。他这一笑如春冰乍破,周身肃冷之气尽散:“是某唐突了。”
说着将暖玉放回案几,指尖不经意擦过炉身,“这博山炉乃前朝旧物,炉身铸着层叠山峦,猎户持弓逐鹿其间——桑小姐可知典故?”
桑知漪摇头,发间步摇轻晃。鹿鼎季屈指叩了叩炉身:“《西京杂记》有载,长安巧匠丁缓作九层博山香炉,镂以奇禽异兽,皆自然能动。”他说话时袖间梅香愈浓,与炉中冷香交织成雪后初晴的气息。
车外风雪呼啸,车内暖香氤氲。桑知漪注意到他执书的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应是常年握剑所致。这般人物,难怪京中贵女们趋之若鹜。
“寒儿前日送来几幅画作。”鹿鼎季忽然开口,从袖中取出卷轴,“说是临摹小姐的《雪竹图》,却总不得其神。”展开的宣纸上墨竹挺拔,只是枝叶稍显板滞。
桑知漪凑近细看,发梢扫过案几:“令郎用墨过重了。画雪竹讲究留白,需得…”她指尖虚点画纸,腕间翡翠镯与鹿鼎季的墨玉扳指不过寸许距离。
车辕猛地颠簸。桑知漪身形一晃,被鹿鼎季扶住手腕。
他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惊得她慌忙后撤,却不慎碰翻案上茶盏。
“当心烫。”鹿鼎季抽回手的速度比她还快,仿佛方才的触碰只是错觉。他取过丝帕擦拭案几水渍,袖摆扫过炉顶青烟,将那缕烟丝搅得支离破碎。
桑知漪盯着重新聚拢的烟迹,忽然想起什么:“这香...可是雪中春信?”她曾在古籍中见过记载,此香需取腊月梅花蕊上初雪,佐以沉水香慢焙而成。
鹿鼎季颔首,眼底掠过讶色:“小姐竟识得此香。”他自腰间解下鎏金银香球,“这里头盛的才是雪中春信。”镂空球体内隐约可见香丸,随着马车颠簸发出细微响动。
车外传来马匹嘶鸣。鹿鼎季撩开车帘,见积雪已没过马蹄:“怕是还要耽搁些时辰。”
他转头时,发现桑知漪正望着香球出神,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像极了画中工笔描摹的仕女。
博山炉青烟忽而打了个旋。桑知漪伸手虚拢那缕烟,烟丝却从指缝溜走。
她抬眼笑道:“这烟倒似活物。”话音未落,马车剧烈颠簸,她整个人朝前倾去。
鹿鼎季下意识伸手揽住她肩头。女子发间木樨香扑面而来,混着他袖间冷梅香,在暖意熏蒸的车厢里酿出旖旎气息。
桑知漪慌忙坐直身子,耳尖红得能滴血。
“国公爷见谅。”她话音未落,忽觉掌心微凉。低头看去,竟是方才慌乱间扯落了鹿鼎季的玉簪。墨发如瀑散落,衬得他眉眼愈发深邃。
鹿鼎季却浑不在意,随手将长发拢至肩后:“无妨。”他拾起玉簪置于案上,发梢还沾着方才沾染的暖炉熏香,“倒是某该向小姐赔罪。”
车外风雪渐歇。桑知漪望着他随意束发的模样,忽然想起京中关于护国公的传闻——十七岁领兵大破北狄,二十五岁官拜枢密使,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已是三朝元老。
这般人物,此刻却在她面前散着发谈论香道。
桑知漪望着重新聚拢的博山炉青烟,忽然觉得这场风雪中的偶遇,倒似话本里写的机缘了。
鹿鼎季的目光掠过博山炉上升起的青烟,“若喜欢这物件,赠与姑娘便是。”
桑知漪指尖绕着帕子,将暖手炉换到另一侧膝头,“若这般轻易收礼,只怕满京城的姑娘都盼着坐护国公的马车了。”
她眼尾微扬,鬓边珠花随马车颠簸轻颤,玩笑话里藏着分寸。
青年将领握着书卷的手指顿了顿,终究没再坚持。
车帘外雪粒子敲打篷布的声音渐密,书页间墨香混着暖炉里的沉水香,竟冲淡了方才的尴尬。
桑知漪数着博山炉镂空处透出的光影,忽然听见车辕轧过青石板的响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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