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对于蜷缩在庐山半腰、饱经风霜的牯岭镇百姓而言,竟意外地透出了几分从未有过的暖意与生机。往年此时,大雪封山,山路断绝,家家户户只能守着微薄的存粮和几块熏肉,在寒风中苦熬,期盼着春日早些到来。然而今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变化的源头,便是那悬崖边上新来的贵人——陈公子,和他那如同施了仙法般日渐扩大的院子。
陈公子花钱,当真是菩萨撒钱般的大手大脚!柴火?要!整车的干松枝、硬杂木,只要劈砍整齐,运到崖边小院,立刻就能换来沉甸甸的铜钱。野味?有多少收多少!山鸡、野兔、獐子,甚至误入陷阱的野猪,只要新鲜,庞厨子带着人当场过秤,银钱结清,毫不含糊。草药?更是来者不拒!庐山本就是天然药库,识得草药的村民翻山越岭,采来各种根茎叶果,只要经小院里的郎中(其实是宇文招带来的懂医理的随从)验看过品质,立刻就能换成一家老小几日的口粮。
这还不算。陈公子还要人手!帮着编结粗壮结实的麻绳?工钱按尺算!搬动沉重的山石,平整那从山下蜿蜒上来、常年被雨水冲得坑洼泥泞的山路?不仅管饱一日两顿有油水的热饭,收工时还能领到比城里短工高出不少的工钱!临近年关,小院更是派出了马车,挨家挨户送去了米粮和一小块难得的腌肉,说是“陈公子念大家辛苦,提前过个年”。
一时间,牯岭镇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在小院或山路上忙活。沉寂的山坳里,响起了久违的号子声、铁器敲打石块的叮当声、锯木头的嘶啦声。原本愁眉苦脸、为过冬发愁的脸庞上,渐渐有了血色和笑容。镇东头的王篾匠,靠着给陈公子编运货的藤筐和粗麻绳,硬是给卧病的老娘抓了几副好药;猎户李三,往年冬天只能在山里碰运气,今年靠着猎获的野物,竟有余钱给婆娘扯了块新布做袄子。
“陈公子……莫不是佛祖派来搭救咱们牯岭的活菩萨?”镇上的老人们常常聚在背风处晒太阳,望着悬崖边那日夜喧腾、如同奇迹般拔地而起的巨大院落,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感激与敬畏。在朴实的山民心中,这般慷慨解囊、泽被乡里的贵人,不是菩萨转世又是什么?
然而,这个年关,终究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梁元帝萧绎在江陵城破后驾崩的消息,如同冬日的寒流,终究还是渗透进了这偏远的山坳。虽然天高皇帝远,梁帝于普通江州百姓而言不过是个遥远的名号,但国丧之期,民间嫁娶欢庆皆需避讳。更何况,在悬崖小院里住着的,几乎都是从江陵那场炼狱般的劫难中死里逃生的人。他们亲眼目睹了国破家亡的惨烈,亲历了仓皇逃命的惊魂。那份刻骨铭心的伤痛,并非一个暖冬、几顿饱饭就能轻易抚平。
更重要的,是小院里那位沉默寡言、年仅九岁的孩子——曾经的始安郡王,如今的“学生”萧方略。他小小的身躯上,背负着亡国之君的血脉和国丧的重孝。看着他那双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谁又能在这个时刻,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展露过年的喜气?
因此,小院里的这个“年”,过得极其克制。除夕之夜,庞厨子使出了浑身解数,饭菜比平日丰盛许多,炖肉、蒸鱼、各色山珍摆满了长桌。忠叔也破例拿出了珍藏的几坛好酒。大家围坐在一起,低声交谈,默默进食。没有喧哗的敬酒,没有热闹的划拳,更没有鞭炮的喧嚣。篝火在院中静静燃烧,映照着每一张努力维持平静、却难掩眼底复杂情绪的脸庞。宇文招平日里最是活跃,此刻也收敛了许多,只是偶尔低声与小谢贞交谈几句。陈平凡坐在主位,不时为身边的萧方略夹些素净的菜肴。孩子穿着素色的棉袍,安静地吃着,小小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中显得格外单薄。
与其说是过年,不如说是一场带着沉重仪式感的共餐。大家心照不宣,将这顿丰盛的晚餐,当作对过去一年惊涛骇浪的告别,也是对彼此劫后余生的慰藉。支撑着这份克制的,是那份对逝去君王的最后敬意,更是对眼前这个失去一切、仅存血脉的孩子的无言守护。
年,就在这份压抑的平静中悄然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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