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临邛市集的石板路还结着薄冰。
我穿着粗布衣裳,站在酒垆前擦拭台面,袖口还留着前世卖酒时染上的酒渍。
焦尾琴的断弦已经用红绳绑好,垂在垆边,像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文君小姐?"熟悉的惊诧声从身后传来。
我转身,看见司马相如抱着绿绮琴,青衫上还沾着晨霜,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你真的要开酒肆?卓家......"
"卓家已经不要我了。"我打断他,将酒勺浸进酒坛,醇厚的酒香漫出来,混着前世今生的记忆,"昨日夜里,父亲让人给我送了休书,说我目无尊长,逐出族谱。"
说着,把酒碗重重磕在木台上,酒液溅出,在晨光里闪着碎钻般的光,"现在的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寡妇,除了卖酒,还能做什么?"
他的指尖紧紧扣住绿绮琴的琴沿,指节发白:"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知道,只要你开口,我......"
"你会像前世那样,穿着犊鼻裈洗酒器?"我忽然笑了,笑得酒勺"当啷"掉进酒坛,"还是说,你会像后来那样,拿着卓家的钱财去京城打点,然后娶上三妻四妾,忘了临邛巷口的酒垆?"
他猛然抬头,眼中闪过痛楚:"你果然什么都记得。包括我在长安写那封缺了'亿'字的信,包括我想纳茂陵女子为妾,包括......"
"包括你临终前说的谢谢?"我接过话头,看着他踉跄后退半步,"长卿,我重生回来,不是为了恨你,而是想看看,当所有算计都被拆穿,我们还能不能从头来过。"
市集渐渐热闹起来,隔壁豆腐西施的摊子飘来豆香。
前世的此时,我正为第一壶酒卖出而欣喜,而他正对着账本发愁。
此刻他望着我,眼中的复杂比前世更深——既有被看透的狼狈,也有不甘示弱的倔强,还有一丝我不敢辨认的温柔。
"好。"他忽然放下绿绮琴,开始解青衫的衣带,"既然要从头来过,那就像前世那样,我穿犊鼻裈洗酒器,你当垆卖酒。只是这次,"他抬头时,眼中闪过决然,"我不会再用卓家的钱,也不会再想纳妾的事。"
青衫落地的瞬间,我看见他内里的中衣,竟和前世一样,打着补丁。
原来有些细节,终究无法改变。
他弯腰捡起绿绮琴,转身走进后厨,背影比前世更单薄,却多了一份孤注一掷的坚定。
这一日,酒肆的生意比前世还要冷清。
午后落起冻雨,我望着门口积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看见前世的自己正隔着时光向我微笑——那时的我,相信爱情能战胜一切,却不知道,现实的霜雪,会冻坏所有的誓言。
傍晚打烊时,司马相如从后厨出来,头发上沾着柴草,手上全是洗酒器的冻疮。
我递过药膏,他却避开了:"前世你为我涂药膏时,我总在想,卓家的千金竟为我做这些,真是划算。"
他盯着药膏,忽然笑了,笑得比冻雨更冷,"现在才知道,最不划算的,是我弄丢了你的真心。"
我看着他掌心的冻疮,忽然想起茂陵最后那夜,他也是这样避开我的手,说不想让我看见他狼狈的样子。
冻雨打在酒垆的草棚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前世他写休书时,笔尖划过宣纸的声音。
"长卿,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忽然开口,声音被冻雨打得支离破碎,"我不怕吃苦,不怕被人议论,甚至不怕你变心。我最怕的,是你明明可以真心爱我,却偏要在爱情里掺进算计。"
他猛然抬头,眼中有泪光在冻雨中闪烁。
忽然,他抓起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面,有算计,有野心,可也有对你的......"
话未说完,便被冻雨呛住,咳嗽声混着雨声,像极了前世在成都破屋的冬夜。
我摸着他胸前的补丁,忽然发现,原来重生后的每一步,我们都在重复前世的路,却又在每一个细节里,刻下新的伤痕。
当垆卖酒的雪月,比前世更寒,却也更清醒——清醒地看着爱情在现实中千疮百孔,却又忍不住期待,或许这一次,伤口会结出不一样的痂。
深夜收摊时,他忽然抱起绿绮琴,在空荡的市集上弹奏。
这次的曲调不再是《凤求凰》,而是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如孤凤在寒夜里哀鸣,却又带着破茧的决心。
我抚着焦尾琴的断弦,忽然明白,有些劫数,终究要两个人一起熬,才能知道,究竟是情劫,还是缘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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