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城头的“吴”字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摸着袖中被血浸透的布防图,忽然想起阿宁在我临行前说的话:“若遇危险,便烧了这叶,阿宁必来。”
当时我以为她只是担心,却不知她早已算好,算好袁盎的阴谋,算好自己必须违背我的命令,亲自来护我。
城门打开的瞬间,吴王刘濞的车驾迎出,金戈铁马的反光里,我看见袁盎正与他耳语,手指反复摩挲着腰间玉佩。
而我的目光,却落在城墙上垂挂的灯笼上——每盏灯笼下都吊着个锦囊,里面装的不是灯油,是新鲜的槐花,花瓣上凝结的,分明是冰晶般的毒霜。
那是匈奴的“狼毒霜”,遇槐花香气便会挥发,正是阿宁昨夜在晁府后庭调配了整夜的解药所针对的毒物。
“御史大夫远来辛苦,”吴王的笑声像生锈的刀在磨石上划过,他身后列着的甲士,靴底都沾着彭城的红胶土,正是当年屠杀驿馆的凶手,“听说你要收我吴地盐铁?”
他忽然抽出佩剑,剑尖挑起我腰间的香囊,“不如先留下这个信物,也好让天下人知道,你晁错的项上人头,比盐铁更值钱。”
我按住剑柄的手突然松开,任香囊被剑尖划破。
艾草混着朱砂的气味漫开,却见吴王的甲士们突然捂住口鼻,纷纷倒地——原来阿宁在香囊里混了周亚夫特制的迷烟,而那些新鲜的槐花,正是触发迷烟的药引。
她算准了吴王会用毒霜,算准了香囊会被划破,甚至算准了迷烟扩散的时机,就像她算准了每一次我以为在护着她,其实都是她在用命铺就我的路。
“袁盎!”吴王惊怒交加,转身时却看见袁盎正往城外接应匈奴的旗号。
我趁机抽出玉具剑,剑锋掠过他鬓角时,听见城外传来震天的马蹄声——是周亚夫的细柳营骑兵,踏碎了满地的槐花毒霜。
月光下,骑兵甲胄上的槐叶纹与阿宁暗卫的标记交相辉映,那是她连夜绣在军旗上的图案,为的是让细柳营在混战中辨认自己人。
袁盎的马车在乱军中被截停,我看着他被拖下车时,腰间的羊脂玉佩突然掉落,露出背面刻着的匈奴文“献城纳降”。
而我的掌心,还留着小桃咽气前塞给我的东西——半枚带血的银簪,正是阿宁母亲留给她的嫁妆,簪头的槐花雕纹里,嵌着极小的狼头,却被磨去了棱角,就像阿宁,将自己的尖锐藏起,只留温柔的花香。
广陵城的火光映红了夜空,我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吴王的叛军在迷烟中自相残杀。
夜风送来熟悉的槐花香,却混着浓重的血腥气——这不是阿宁绣的香囊,而是战场上,无数个“阿宁”用血肉为我铺就的路。
小桃的尸体被抬下时,衣襟上的槐花糕碎屑掉在地上,引来几只寒鸦,却被守城士兵默默扫开——他们衣甲下,别着的正是晁府暗卫的槐花符。
袖中传来硬物硌手的触感,是阿宁塞进我暗袋的另一枚锦囊,展开时落下片槐叶,上面用针刺着小字:“大人若遇险,便烧了这叶,阿宁必来。”
叶背上还有行更小的字:“奴婢已托周将军,若奴婢死,便将晁府槐树根移至细柳营,永护大人。”
我望着远方长安的方向,忽然想起她替我缝补香囊时,总是把针脚藏在花瓣纹路里——就像她藏起自己的伤痕,藏起对我的牵挂,却让每一道针脚,都成了护我周全的符。
此刻,她正扶着城墙喘息,衣襟上染着的不知是血还是晨露,手里攥着半支折断的袖箭——那是她从长安快马加鞭赶来,沿途射退匈奴斥候的武器,箭杆上刻着的“错”字,已被鲜血染红。
“大人……”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笑着举起手中的锦囊,“阿宁把长安的槐花香,给您带来了。”
我看着她鬓角沾着的槐花,忽然想起前世刑场,她倒在槐树下时,也是这样,把最后的花香留给我。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没有让她倒下,这一次,我们背靠背站在城楼上,看周亚夫的军旗插上广陵城头。
广陵的风比长安更冷,却吹不散她发间的药香。
我接过她手中的香囊,触到里面硬硬的东西——是枚刻着“安”字的槐木符,与我袖中的“错”字符合在一起,正是完整的“错安”。
原来她早已刻好这对符,在每一次我出征前,把“安”留给自己,把“错”交给我,就像她把生的希望留给我,把死的危险留给自己。
夜色退尽时,周亚夫的军旗插上了广陵城头。
我望着城下的尸山血海,忽然明白:这世间从没有什么天定的护主星,有的只是,两个被命运绑在一起的人,在刀光剑影里,彼此攥紧的手,比任何星辰都亮。
而阿宁,这个被我护在身后二十年的侍女,此刻正站在我身侧,望着远处的朝阳,轻声说:“大人看,广陵的槐树,也开花了。”
那些雪白的槐花,落在她染血的衣襟上,像撒了把碎钻,却比任何珠宝都珍贵——因为我知道,每一朵花里,都藏着她未说出口的、比命更重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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