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的残阳染透天际时,我坐在马车上闻到了铁锈与腐草混融的腥甜。
车帘被热风掀起一角,三岁孩童的尸体攥着半块焦饼横在路中央,饼上的齿痕与我重生那日从野狗口中夺下的那块分毫不差。
乌骓马突然悲鸣着人立而起,前蹄悬在孩童尸首上方三寸,我听见项羽在车外低咒,护心镜撞在车厢木板上发出钝响。
"绕开。"他的声音带着不耐,混着盔甲碰撞的轻响。
我攥紧车厢帷帐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那里的血痂刚脱落,新肉粉得像春日里的桃花。
小荔在我膝头发抖,她完好的左手正攥着半片玉蝉,裂痕处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过胸腔里碾轧般的钝痛。
"停车。"我掀开车帘时,热风卷着沙尘扑进眼底。
项羽骑在乌骓马上转头看我,琥珀色的眼在残阳下泛着金红,护心镜上的"虞"字被血污糊得模糊。
他腰间空落落的,早不见了我缝的艾草香囊,取而代之的是刘邦送的玉璧,此刻正随着战马颠簸撞在铠甲上,发出冷硬的清响。
"不许碰。"他伸手要拦我,却晚了一步。
我跪在孩童尸体旁,用袖口擦去他眼角的沙土,看见焦饼上暗红的指痕——那是濒死时拼命攥紧的印记。
小荔突然啜泣出声,我听见身后亲兵低语"妇人之仁",听见范增在远处咳嗽,与前世彭城破城时的声响一模一样。
"收敛尸体。"我转头盯着项羽,声音像绷到极致的琴弦。
他挑眉时,我看见他右眼睑又在跳动,那道疤痕在夕阳下狰狞如活物。
乌骓马不安地刨地,他忽然伸手将我捞上马背,铠甲上的血渍蹭过我衣袖,温度还带着战场上的余温。
"彭城军民助刘邦抗我。"他的呼吸喷在我发顶,混着硝烟味,"杀一儆百,方得震慑。"
玄鸟玉佩磕在我锁骨处,尾羽裂痕里卡着的不是桃花,而是半片汉军的旗帜。
我摸到他腰间悬挂的玉蝉吊坠——用我前世的碎发编的红绳,此刻正沾着未干的血。
"他们中有孩童,有老人......"我的声音被风扯碎,他却猛地勒紧缰绳,乌骓马踏碎满地尸骸。
我看见街角蜷缩的老妇,怀里还护着襁褓,与前世我母亲咽气时的姿势一模一样。
项羽的铠甲擦过门框,惊落的门环砸在婴孩头上,发出闷响。
"将军可记得,当初入彭城时说'不得惊扰百姓'?"我抓住他护心镜边缘,指甲抠进夔龙纹的缝隙。
他身体骤然绷紧,我听见他喉间滚动的吞咽声,却在低头时看见我袖口的补丁——用他去年送给我的蜀锦改的,省给伤兵做了绷带。
"此一时彼一时。"他别过脸去,声音却低了几分。
远处传来烧杀声,浓烟裹着火星扑面而来。
我摸出怀里的艾草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桃花瓣,是今早替他换的——他却在破城时随手扔了。
玉蝉残片在腰间发烫,我忽然想起前世他说"待破秦军,带你看昭关的月"时的眼神,此刻却比彭城的护城河更冷。
马车撞在断墙上时,我被甩出车外。
膝盖磕在青石板上,剧痛中闻到熟悉的檀香——是虞姬阁的沉水香,从街角燃烧的宅院里飘来。
小荔尖叫着扑进我怀里,我看见她完好的左臂被飞溅的火星灼伤,皮肤下透出的血丝,像极了项羽右肩的箭伤。
"虞姬!"项羽的呼喊穿透浓烟,他铠甲下的中衣已被血浸透,却仍在混战中劈开一条路向我奔来。
我望着他身后被屠杀的百姓,突然想起重生那日他说"此处有妇人气息"时的温柔,想起巨鹿之战替我挡住浪头的体温,此刻却觉得无比讽刺。
"别杀了......"我抓住他持戟的手,触到他掌心新磨的茧。
他琥珀色的眼映着熊熊火光,却在看见我膝头的血时,忽然卸了力道。
戟尖垂到地上,溅起的火星烧着我裙角,他却用身体替我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浪,像极了前世荥阳护我挡箭的模样。
"跟我回营。"他声音里带着罕见的疲惫,护心镜上的血珠滴在我手背,烫得发慌。我低头看满地狼藉,看见自己绣的艾草补丁从他铠甲脱落,飘进燃烧的火盆,发出"噼啪"轻响,像极了艾草焚尽时的金石之音。
深夜的中军帐里,我替他挑出铠甲缝隙的碎骨。
他赤着上身,右肩的疤痕在烛火下泛着狰狞的光,比前世深了许多。
我摸到他后背新添的鞭伤——是范增今早劝他停手时抽的,与前世荥阳之战如出一辙。
"疼吗?"我蘸着金疮药的棉球悬在半空,忽然不想碰他。
他转头看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情绪:"你觉得我是暴君。"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玉蝉残片在案几上投下破碎的影子,我看见自己倒映在他瞳孔里,满脸烟尘,眼底尽是血丝。
"你是英雄。"我将棉球按在伤口上,用力得像是要把那些杀戮都揉进皮肉里,"只是英雄的剑,不该对向百姓。"
他忽然抓住我手腕,药汁滴在他心口,沿着"虞"字的刻痕蜿蜒而下,像一道未愈的伤。
"刘邦若得势,只会比我更狠。"他声音里带着辩解,却又像在说服自己。
我想起前世刘邦屠尽项氏时的诏书,想起未央宫前的血流成河,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掉下来:"所以你要先成为魔鬼?"
他猛地推开我,铠甲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我望着他捡起案几上的玉蝉残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帐外传来士兵清点头颅的报数声,与前世一模一样,像命运的计数板。
我摸出腰间的桃花香囊,轻轻放在他铠甲旁,转身时,听见他低声说:"明日带百姓去泗水活埋。"
泪水模糊了视线,我差点摔出帐外。
月光落在我发间,与前世垓下的月光一样冷。
玉蝉残片在我掌心碎成齑粉,比任何时候都彻底。
原来有些路,就算重来千遍万遍,该流的血还是要流,该碎的城还是要碎,而我的心,早已在劫火中烧成了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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