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的雪扑在窗纸上时,像极了娘子绣在帕子上的寒梅瓣,只是这雪带着刺骨的冷,冻得人连呼吸都发疼。
娘子在油灯下补我的战袍,银线在“忠”字边绣的寒梅已初绽,五片花瓣的角度,与高俅私造兵器工坊的方位图分毫不差。
她每刺一针,针尖便在绷架上投下细小的影,像极了校场枪尖的倒影。
陆谦的马蹄声碾过雪地,像前世董超的水火棍抽在我背上,三十七道伤,每道都数着树影间漏下的阳光。
他的斗篷沾着沧州特有的红砂土,却遮不住腰间鼓起的刀柄——那是太尉府死士的“虎头刀”,吞口处少了左耳。
娘子抬头望我,指尖在绣绷上敲了三下,腕间玉镯的机关轻响,像根银针坠入雪底——正西角三盏寒梅灯,伏兵已就位。
更鼓敲过两声,厢房的木门“吱呀”裂开道缝,冷风灌进来,吹得油灯芯子直晃。
娘子的袖剑已抵住陆谦咽喉,她鬓边的玉簪不知何时换成了木簪,簪头刻着师傅的狼头徽记,此刻正压着陆谦后颈的倒钩狼头刺青。
“林冲,你敢——”他的怒吼戛然而止,因为看见娘子另只手握着的,正是他藏在袖口的毒酒,瓷瓶上的“忠”字,与前世害我的那坛连裂纹都一模一样。
“敢不敢?”我捡起他掉落的密信,火折子映出“斩林冲,送林妻入府为妾”的字迹,墨色里掺着朱砂,正是高俅用来画军饷暗账的毒墨,“十二年前在东岳庙,我没敢刺高衙内的喉管;六年前在白虎堂,我丢了刀也丢了魂。可你瞧,”我指向娘子小臂的伤,“这次她的血,没渗进香案,却染红了你的密信。”
陆谦的刀刃落地时,鲁智深的禅杖破窗而入,禅衣上的北斗纹是娘子连夜补的,每颗星子都用金线绣了倒钩,专勾人喉管。
“洒家在草料场闻到硫磺味了!”他甩落禅杖上的积雪,露出藏在杖头的酒葫芦,“周老儿的弟子扮成打更人,每人腰里别着半幅蜀锦,绣着高俅私埋的三车火药——藏在草料堆第三层,对吧?”
娘子踉跄着扶住桌案,我这才看见她小腹的伤——雪缎中衣已被血浸透,边缘结着冰碴,是方才打斗时被陆谦的虎头刀划破的旧伤。
“不碍事。”她咬着唇笑,指尖划过我掌心,那里刻着她用簪子刺的“北”字,“周大叔在每车火药下垫了荔枝红锦缎,遇火便显‘高俅通辽’四字,枢密院的人该已收到了。”
鲁智深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荔枝红布料上绣着半朵寒梅,花瓣边缘染着焦黄:“这是从高俅柴房抢的,那老贼烧账册时,周老儿用师傅的披风扑火,如今披风上的狼头,都烧成了寒梅纹。”
娘子的泪忽然落下,滴在布料焦痕处,露出下面的墨字——正是她在柴房用指甲刻的军饷数目,每笔都带着血痂。
雪越下越大,草料场方向传来松枝断裂声,像极了命运的锁链在一寸寸崩断。
我背着娘子登上土坡,她伏在我肩上,指尖轻轻敲着我后背,数着埋伏的死士方位:“正北七人,绣着虎头纹;东北五人,靴底沾着东京的黄土……”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比任何兵器都锋利,这些细节,都是她在太尉府柴房,替歌姬绣鞋时,从她们鞋底的泥里辨出的。
草料场的硫磺味混着雪气,在舌尖结成毒霜,周掌柜的弟子们穿着蓑衣,每动一步,蓑衣边缘的银铃便发出寒梅绽放的轻响——师傅旧部的暗号,专破高俅的“雪地无痕阵”。
娘子忽然从袖中掏出个小瓶,瓶身刻着的“杀”字已被血浸透,里面装着她用三年时间调制的引火粉:“用我的血、高俅的墨、西北军的号角灰混的,遇火便爆,像极了他当年炸了漠北的粮仓。”
火起时,陆谦的同伙正抬着硫磺车靠近草料堆,七盏寒梅灯突然亮起,摆成北斗形状,每盏灯下都立着个持绣针的身影——是周掌柜的弟子,他们袖口的荔枝红,在雪地里像七簇跳动的心脏。
鲁智深的禅杖扫倒第一个死士时,我听见娘子在我耳边轻笑:“教头,你看,他们用的都是你教的‘鹞子翻身’,只是把枪换成了绣绷上的银针。”
火场中,陆谦指着娘子尖叫:“她的眼睛早瞎了!在太尉府被辣椒水毁了!”
话音未落,娘子的袖剑已划破他脸颊,血珠溅在她眼睫上,却见她精准刺中他腕脉:“是瞎过,但用你的血洗了三年,又能看见了——看见你藏在酒坛底的密信,看见高俅刻在虎皮椅上的通敌日期。”
火光照亮娘子苍白的脸,她忽然从怀里掏出前世的锦囊,里面的寒梅干早已碎成齑粉,混着今生新绣的“破局”二字。
“这次平安符护的不是你我。”她望着火场中崩塌的草料堆,“是三千漠北断弦的弟兄,是九百沧州冻饿的囚徒,是所有被高俅绣在阴谋里的亡魂。”
黎明时分,火渐熄,娘子靠在我怀里,看着雪地上狼藉的虎头刀,忽然伸手捡起半块烧剩的蜀锦,上面未燃尽的寒梅,枝干竟与师傅旧部的军旗纹重合。
“教头,”她指尖划过焦黑的梅枝,“你说师傅在天之灵,能看见我们用他的银枪,他的绣针,在这雪地里,给那些断弦的弟兄,续上了弓弦吗?”
我吻去她眼角的血渍,咸涩里带着引火粉的辛辣,像极了前世她寄给我的寒梅干。
远处传来西北军的号角,比前世更烈,因为这次,号角声里混着娘子绣在锦缎上的军饷数目,混着鲁智深禅杖上的血,混着周掌柜用瞎了的左目换来的情报。
回客栈的路上,娘子忽然指着雪地里的血痕笑了:“教头,你看,这些血珠冻成的形状,多像寒梅。”
那是她用袖剑划出的轨迹,每朵都有五瓣,对应着高俅的五处私造工坊。
我知道,这些血梅会在春雪融化时,渗进泥土,来年开出比荔枝红更艳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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