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五载的暮春,骊山的梨花开得正好。
我倚在华清宫的飞霜殿里,指尖抚过案头那方犀角梳,梳齿间还缠着几丝墨绿的鬓发——是去年冬至,三郎亲手为我绾发时落下的。
窗外的风卷着梨花瓣掠过廊庑,恍惚间又看见那年蜀州的春日,叔父抱着我站在青石板路上,看一顶顶朱漆官轿从门前经过,轿帘上绣着的牡丹花纹,像极了此刻掌心这枚金镶玉牡丹簪。
开元二十三年的中秋,我跟着叔父从洛阳回到蜀州老宅。
堂前的桂花树开得正盛,香雾漫过雕花窗棂,沾在我新制的石榴裙上。
忽听得墙外传来马蹄声,三匹白驹踏碎满地月光,为首的少年勒住缰绳,玉冠上的流苏在月下晃出细碎的银光:"可是弘农杨氏的娘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寿王。
他翻身下马时,腰间的双鱼玉佩撞在鞍鞯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武惠妃亲自选的聘礼。
三日后,鎏金的聘盒抬进杨府,红绸上绣着的并蒂莲还沾着晨露,叔父捧着圣旨的手在发抖,我却望着盒中那支累丝金凤钗出了神——原来皇家的聘礼,连凤羽上的明珠都是会说话的,每一颗都在说,从此你便是皇家妇。
寿王府的梧桐叶黄了又绿,我渐渐习惯了晨起为夫君研墨,看他在宣纸上临摹《乐毅论》。
他总说我的小字像春溪里的游鱼,灵动得很。
直到开元二十八年的冬至,婆母武惠妃突然病重,寿王奉命陪驾骊山温泉宫。
我记得那日他临走时,往我妆匣里塞了块荔枝膏:"骊山的温泉水暖,母妃说让你同去。"
温泉宫的雾气比蜀州的山岚更重,沾在鬓边竟凝成水珠。
我跟着寿王穿过九曲回廊,廊壁上绘着的《霓裳羽衣图》在水汽中若隐若现。
转过飞霞殿时,迎面撞见一顶明黄步辇,十六名内侍抬着辇舆,辇中之人的玄色衣摆垂落下来,绣着的金线蟠龙在雾中游走,像极了蜀州江里的翻波。
"寿王妃。"低沉的嗓音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我抬头看见三郎,不,那时该称陛下,他眼中映着温泉的水汽,竟比星辰更亮。
他伸手替我拂去肩上的雪花,指尖掠过我耳垂时,我听见寿王的玉佩在腰间碎成两半。
三日后,我在太真观的银杏树下收到度牒。
鹅黄的道袍穿在身上,比寿王府的霞帔轻得多,却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观主说,这是为窦太后祈福,我望着观外的宫墙,突然想起寿王临别的眼神——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疏离,像隔着层层雾霭的月亮。
天宝四年的七夕,我在长生殿第一次穿上霞帔。
三郎亲手为我戴上金步摇,珠串垂落间,他鬓角的白发晃得我眼眶发疼。
"太真,"他唤我道号时,语气比当年寿王唤"王妃"更温柔,"朕为你作了支曲子。"
殿外的乐工奏响《霓裳羽衣曲》,我踩着玉阶旋转,水袖拂过烛影摇红。
三郎击着羯鼓应和,眼中映着我的倒影,比华清池的水更清澈。
一曲终了,他握住我汗湿的手:"朕愿与卿生生世世为夫妇。"
我望着他腰间的玉佩——那是用寿王碎玉重新缀成的,十二片玉片拼成双鱼,却再难游回旧日的江湖。
杨家的车辇开始挤满长安街。
堂兄国忠的靴底沾着宰相府的朱砂,三位姊姊的裙裾扫过御史台的青砖。
虢国姊姊总爱乘着赤鬃马招摇过市,她鬓边的红宝石簪子,是从韦家旧宅的废墟里捡来的。
我劝她收敛些,她却笑着拧我的脸:"妹妹如今是贵妃,难道还怕那些酸儒的笔头?"
岭南的荔枝送来时,长安城正下着黄梅雨。
三郎命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的驿骑,马蹄踏碎了多少驿站的青石板。
我咬着鲜甜的荔枝,忽然想起蜀州的枇杷,那时叔父总说:"女公子莫贪凉,吃多了要坏脾胃。"
安禄山来长安那日,在勤政楼跳胡旋舞。
他庞大的身躯在毯上旋转,珠玉缀成的腰带叮当作响。
三郎笑得眯起眼,赐他玉雕花鞍,我却看见他靴底绣着的狼头,爪子正抓着一只金雀——那是寿王府的纹章。
冬至宴上,安禄山捧着玉杯向我敬酒,他身上的膻味混着苏合香,熏得我头晕。
"贵妃娘娘的霓裳舞,臣在范阳就听说了。"他的目光扫过我胸前的玉坠,那是寿王当年送我的定情信物,"不知何日能再得一见?"
天宝十四载的腊月,潼关的急报雪片般飞进兴庆宫。
三郎整夜握着我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我生疼——那是当年他骑马射猎时留下的,如今却连握笔都要颤抖。
我替他研墨,看他在诏书上写"亲征"二字,墨迹晕开,像极了华清宫池底的墨色水草。
逃亡的队伍在咸阳驿停下时,百姓们捧着麦饭前来。
一个老妇人拉住我的马缰,浑浊的眼中映着我满是泥污的裙裾:"贵妃娘娘,救救我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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