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桃林在春分那日渗出第一缕香时,我正对着《商君书》第七卷蹙眉。
竹简边缘被指腹磨出温润的弧度,"民弱国强"四字却像生了倒刺,每看一眼都硌得眼底发疼。
案头铜灯结着豆大的灯花,将竹片上的朱砂批注映成凝血般的暗红——三日前随驾出宫,我亲眼看见楚地孩童攥着断簪的手被麻绳勒出紫黑血痕,那道痕迹与竹简上"壹教"篇的残墨竟诡异地重合。
指尖抚过"禁游宦之民"的刻痕,忽闻枝桠间有金属轻响。
抬眼望去,赭红宫墙上斜倚着个女子,编磬形耳坠在日光下折射出冰裂纹路。
那纹路太过熟悉——去年冬至,我在楚地战俘的铜鼎残片上见过相同的巫祝符文,每道都是用楚民的血掺着铜屑刻就。
她广袖扫落三两片早樱,衣料摩擦声里混着极细的铁丝轻颤,像极了暗卫袖中短刃出鞘时的动静。
"公子读得这般入神,可是书中有颜如玉?"她旋身跃下墙头,足尖点地时惊起一团粉白花瓣。
我这才注意到她袖口茱萸纹绣线粗糙,针脚间却藏着寸许细铁丝——那是楚地刺客惯用的"袖里针"形制,铁丝末端还淬着淡淡的青黑色,与我昨夜在刑房见过的毒剂颜色分毫不差。
杜若香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勾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这气味本该出现在楚地巫祝的驱邪仪式上,此刻却让我想起前日被焚的《九歌》残页——"浴兰汤兮沐芳"的字迹在火中蜷成灰蝶,落在我手背时,竟像极了楚离歌发间飘落的早樱。
"姑娘服饰纹样,似出楚地巫祝之礼。"我按住袖中《商君书》,指腹触到前日抄录的"民弱国强"段落,竹简边缘的毛刺刺破皮肤,渗出的血珠恰好滴在"壹教"二字上。
她指尖掠过桃树皲裂的树皮,指甲染着凤仙花汁的丹红,却在抚过树洞时突然顿住
——那里藏着我昨夜未烧尽的《诗》三百残页,《汉广》篇"翘翘错薪,言刈其楚"句被炭火烧出焦洞,洞口边缘蜷曲的竹丝,像极了楚地被秦军踏破的城门上翘起的木刺。
"咸阳的桃开得太艳,"她忽然笑起来,梨涡里盛着碎光,却在提起裙摆时露出脚踝处的旧疤,形如箭镞,"不如郢都的野桃,花开时漫山似雪,结果却酸涩得能拧出泪来。就像楚人学秦法束发,"她指尖掠过自己垂肩的散发,发丝间隐约闪过银簪的冷光,"终究是东施效颦。"
我瞳孔微缩,袖中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姑娘对秦法颇有微词?"
"岂敢?"她欺近我身侧,发间粉桃擦过我耳垂,带着晨露未干的凉。
她忽然从袖中抽出片竹简,竟是被禁的《楚史》残卷,竹片边缘卷着焦黑的边,显然经历过焚书的火劫。
"这上面写着'楚民无故不得习秦字',公子可知,我阿爹为了给小女儿换块秦地盐,硬生生把'市'字写歪了三笔,被官吏抽了二十鞭?"
竹简边缘割破她指尖,血珠滴在"民弱国强"四字上,晕开比桃花更艳的红。
我这才惊觉,她所谓"巫祝耳坠"的冰裂纹,原是用楚地铜矿碎末嵌成,每道纹路都对应着秦兵破城时的刀痕走向。
那些碎末里混着暗红颗粒,此刻沾了新血,竟像活过来的小虫,在竹简上缓缓蠕动。
"公子觉得,"她忽然压低声音,如夜枭泣血,"用楚民的血养秦法的花,能开多久?"
我握紧竹简,指节因用力泛白,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商君云:"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楚若不强,终成鱼肉。"
话虽如此,喉间却泛起铁锈味——昨夜我偷偷命人在宫墙外埋了十具楚童的尸体,他们颈间的玉蝉还没来得及摘下,就被秦军的马蹄碾成齑粉。
"徙木立信不过是权术。"她忽然抽走我手中书卷,素白指尖点在"刑过不避大臣"句上,指腹抚过"不"字时,竟留下道淡红指痕,"若百姓因言获罪,官吏因权免刑,何谈信字?就像这桃林,"她踢开脚边焦黑的树桩,露出底下未燃尽的楚地巫蛊人偶,人偶心口插着支刻着"秦"字的银针,"表面种着秦桃,根里全是楚人的血。"
暮色漫过桃林时,她忽然行楚礼告辞,广袖拂过我昨夜藏《诗》的树洞。我目送她裙裾扫起花雨,见她发间银钗在月光下闪过冷芒——那是楚地特有的"惊鸟"形制,钗头可弹出淬毒细针。
直到她身影消失在宫墙转角,我才弯腰捡起她遗落的帕子,帕角绣着半朵凤鸟,尾羽处用金丝线缝了道补丁,针脚竟与我母亲生前补我书箱的手法一模一样。
风起时,桃林深处传来低低的吟诵,是被禁的《招魂》曲。
我摸向树洞,触到一片湿润的碎屑——是楚离歌方才偷偷塞进去的,半片郢都陶片,上面用指甲刻着"楚人尚活"四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艾草汁。
陶片内侧有极细的划痕,凑近了才看清,是幅简略的楚地地图,郢都位置被刻成深痕,像道永不愈合的伤疤。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