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商桥的冰河裂了道缝,冰水混着血水咕嘟咕嘟往上冒,像大地在吐血。
我背靠断碑坐下,断碑上"贞节"二字缺了半边,不知哪个朝代的烈女,如今陪我共赴黄泉。
张成躺在我左边,断指还在渗血,他说过要攒够钱给妹妹买头羊;李二牛抱着肚子,肠子从指缝里漏出来,却还紧握着断枪,他总说要回家盖三间瓦房。
龙桑长老将一束白山茶塞进我铠甲:"按苗俗,战死的勇士要含着山花归土。"
他往我枪缨上系银铃,"这是阿箬阿娘的嫁妆,她说听见铃声,就知道你在杀贼。"
"弟兄们,今日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
铁枪砸在冰面上,惊起一群寒鸦,它们扑棱棱掠过血色残阳,翅膀投下的阴影在我们脸上晃来晃去,像死神的手指在点名。
金兵的箭矢如蝗,我舞动铁枪,将阿箬护在身后,听着箭头刺破冰层的"噗通"声,想起苗寨冬天捞鱼时,冰面裂开的声音也是这样闷,这样沉。
"杨大哥,让我替你换药。"阿箬的声音细如游丝,指尖触到我腰间的箭伤,凉得像冰。
她从怀里掏出碎花瓣,染着血的白山茶贴在我伤口上,花瓣边缘已经发褐,像她唇角的颜色。
"你看,止血散用完了,我就用山茶花瓣......"
她的睫毛在颤抖,"阿妈说,白山茶能治外伤,还能......还能让人想起家乡......"
我想笑,却扯动嘴角的伤口,尝到血的咸涩。
家乡?苗寨已经烧成灰了,阿爹的猎弓、阿妈的银饰、祖祠的匾额,都没了。
现在只剩我和她,还有这杆铁枪,在这陌生的冰河上,等着死神来收尸。
铁浮屠的马蹄踏碎薄冰时,我看见岳飞的旗号在三里外晃动,"岳"字大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却始终没靠近。
阿箬的头靠在我胸前,发间的银簪已歪向一边,露出后颈的朱砂痣——那是我十六岁时用山茶花汁点的,她说要一辈子带着。
"你听,援军的马蹄声......"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是岳将军来了......"
"是,他来了。"我轻轻晃着她,像晃着我们未出世的孩子,"等会儿你告诉他,我的铁枪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话未说完,左肩一痛,一支箭穿透锁子甲,钉进肩骨。
我闷哼一声,铁枪险些脱手,却见阿箬突然伸手,替我拔下箭头,指甲缝里立刻渗满我的血。
"疼吗?"她的指尖染着我的血,在我脸上画着苗寨的祈福纹,"阿妈说,疼是因为神在吻你......"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眼神飘向远方,"你看,苗寨的山茶花......开了......"
我转头望去,却只看见金军的黑旗如浪,扑面而来。
哪里有什么山茶花,只有血色的残阳,将冰河染成暗红,像块巨大的凝血。
阿箬的手无力地滑落,白山茶花瓣从她指间飘落,掉进冰缝里,转眼被冰水吞没。
最后一支箭穿透我咽喉时,我听见阿箬的惊呼,感觉到她的指尖在我颈间摸索,想堵住不断涌出的血。
铁枪插入桥缝的瞬间,我看见她眼中倒映的残阳,比苗寨的篝火更暖,比她发间的山茶更艳。
她的嘴唇在动,我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用尽全力抱紧她,让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就像那年在溪边,她靠在我怀里看夕阳那样,只是这次,再也不会有明天。
冰河彻底裂开了,冰水漫过我们的脚背,刺骨的冷意瞬间蔓延全身。
我想告诉她,岳飞的护心镜在她怀里,里面藏着十二道金牌的密报;想告诉她,我的铁枪缨子里缠着她半缕青丝;想告诉她,下辈子我定要在春日里,为她别一朵最艳的山茶花......
但所有的话都化作喉头的血泡,破裂时惊起最后一只寒鸦。
它扑棱棱飞向天际,翅膀掠过残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冰面上——那是两株交缠的花,一株开着血色山茶,一株结着青色的果,在即将冻结的世界里,成为永远不会凋零的春天。
……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半空望着自己焦黑的遗骸,张宪的哽咽声传来:"从骨灰里捡出两升箭镞,比去年王将军的还多......"
岳云红着眼眶分拣箭镞,忽然举起一枚:"这枚箭头有蕨纹,是苗人的手艺!"
岳飞捧着箭镞落泪时,我看见他发间的白霜又浓了,像莫邪关那年的雪。
他亲自将我的骨灰葬在小商桥畔,碑上的"宋统制杨将军之墓"刻得极深,最后一笔拖出长长的血痕——那是他用湛卢剑刻的,剑刃上还沾着我的骨灰,混着他的泪。
阿箬的尸体被送回苗寨那日,我跟着送葬队伍走了三天三夜。
族人们在她墓前种满白山茶,主持葬礼的老祭师念着悼词,我却只听见阿箬临终前的呢喃:"杨大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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