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水的血腥味漫进鼻腔时,我正抓着马鬃狂奔。
战马踏过的泥水里浮着盔甲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沛县过年时剖鱼的刀。
身后传来项羽骑兵的呼号,混着伤兵的呻吟,织成一张血网,要将我这漏网之鱼重新兜回网中。
左手攥着的发簪硌进掌心,那是今早吕后替我别在冠上的,金丝缠的牡丹,花蕊里嵌着颗东珠,此刻却沾着不知谁的血,像朵被暴雨打残的花。
“陛下快走!”
夏侯婴的鞭子抽在我马臀上,惊得坐骑猛地前冲。
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马蹄声,一下一下,撞得胸骨发疼。
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沛县跑反,也是这样的夜,阿姊攥着我的手躲在灶台底下,她的手心全是汗,却比此刻温暖百倍。
月光忽然被云层遮住,天地间只剩漆黑。
我摸出发簪对着虚空一掷,听见它掉进水里的声音,像极了吕后当年打翻脂粉盒的脆响。
那时我们住在沛县老宅,她对着铜镜叹气,说“嫁个混子,连支像样的簪子都没有”,我便用树枝削了支给她,她却笑得比戴金钗还开心,说“季哥手真巧”。
“陛下小心!”
樊哙的吼声从左侧传来,紧接着是羽箭擦过耳际的锐响。
我本能地低头,却看见马鞍上挂着的帛书角——那是吕后今早塞给我的,里面包着茜草膏和半块麦饼,饼上还留着她的牙印。
指尖触到饼身,早已碎成渣,混着茜草膏的黏腻,像极了我们在砀山吃的野菜饼。
记忆突然决堤。
砀山的冬夜,雪花扑进窑洞,吕后把最后一块饼掰成两半,硬塞给我大的那块。
“我不饿,”她搓着冻红的手笑,“你吃了好有力气斩白蛇。”
可我知道她饿,因为她转身时,我看见她偷偷啃着树皮。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笑,竟和今早目送我出征时一模一样,眼里含着光,却藏着我读不懂的东西。
睢水的水腥味更浓了,浓得让人作呕。
战马忽然前蹄腾空,我看见河面上漂满了尸体,盔甲的反光里,竟有张熟悉的脸——那是沛县的二牛,上个月刚被我封为校尉,此刻却睁着眼漂在水上,手里还攥着半面汉旗。
我想叫他的名字,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喊哑,只能发出像破风箱般的声响。
“陛下,过了河就是沛县!”
夏侯婴的话像把刀,剜进我心口。
沛县,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此刻近在咫尺,却成了最危险的牢笼。
我看见河岸上影影绰绰的人群,听见熟悉的乡音在喊“沛公回来了”,可我知道,项羽的骑兵就在身后,一旦停下,便是灭顶之灾。
阿姊的蓝布裙忽然在视野里一闪。
她站在老槐树下,朝我招手,怀里抱着个竹筐,里面装着新蒸的麦饭。
我想冲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我回来了,可战马却被血腥味惊得打转,怎么也迈不过那条河。
阿姊的脸渐渐模糊,化作吕后被楚军拖走时的模样,她的凤冠掉在地上,珠串散了一地,像极了我们新婚时撒的红枣花生。
“吕雉!”我终于喊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恐惧。
记忆中她总是坚韧如铁,在沛县独自撑起家业,在砀山跟着我吃尽苦头,可刚才在彭城宫殿,她替我系玉带时,我分明看见她指尖在抖。
原来她也会怕,怕我一去不回,怕这好不容易打下的天下,转眼成空。
箭雨再次袭来,夏侯婴猛地将我按在马背上。
羽箭擦过头皮,带走几缕白发。
我摸着头顶新生的白发,想起吕后昨天替我梳头时的叹息:“季哥的头发,比沛县的芦苇还白了。”
那时我笑她瞎操心,现在却想,若能再让她梳一次头,哪怕梳掉一半头发,又何妨?
睢水的浪忽然变急,卷着尸体撞向岸边。
我看见其中一具尸体穿着织金翟衣,裙摆上绣着我熟悉的并蒂莲——那是吕后去年生辰,我让人给她绣的。
心猛地一沉,我几乎要滚下马去,却被樊哙死死抱住:“陛下!那不是皇后!”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可我怎么听都像安慰小孩的谎话。
夜幕渐退,东方泛起鱼肚白。
远处传来鸡鸣,是沛县的方向。
我望着天际的微光,忽然想起阿姊说过的话:“天亮了,鬼就该散了。”
可如今鬼还在,我的魂却散了,散在这睢水的血波里,散在彭城宫殿的大火中,散在吕后最后看我的那一眼里。
战马终于力竭倒下,我摔在泥泞里,看着夏侯婴和樊哙翻身下马护在我周围。
他们的盔甲上沾满血泥,却仍紧握着武器,像极了当年在芒砀山,替我挡住秦军时的模样。
可这次,他们要挡的,是我自己种下的恶果——因贪念彭城的珍宝,忘了项羽的铁骑还在北边等着。
“对不起。”我对着沛县的方向喃喃自语,不知是说给阿姊,说给吕后,还是说给那个在泗水亭夸下海口的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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