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的梧桐叶扑进酒樽,浮在琥珀色的酒液上,像极了彭城郊外被血浸透的野菊。
我隔着帷帐,捏紧手中的丝帕,帕角绣的茱萸花被冷汗洇成暗红色,仿佛预兆着什么。
帐内传来刘邦的笑声,甜得发腻,像涂了蜜的匕首:"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今者有小人之言……"
"沛公多虑了。"项羽的声音带着醉意,却比平日柔和,"吾闻沛公驻军霸上,秋毫无犯,实为长者。"
我听见范增的怒哼,像老兽在低吼。
帐外的项庄按剑而立,指节泛白如霜,他腰间的剑是项羽亲赐的,此刻却要用来对付"长者"。
三日前,我在项羽书房看见那封密报,曹无伤的字迹刺得眼睛生疼:"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将竹简拍在案上,震得烛火乱颤,墨汁溅在他手背,像一道伤疤。
可此刻,刘邦致歉时,他却将竹简随手丢进炭盆,火星子溅在他眉间,转瞬熄灭。
"项王,"昨夜我替他研墨,试探着开口,"刘邦此人……?"
"他曾与我约为兄弟。"他往炭盆里添柴,火光映得他瞳孔发红,"若无他牵制章邯,我巨鹿之战未必能胜。"
他忽然握住我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指腹擦过我指尖的茧——那是缝香囊磨出来的,"虞儿,莫学亚父多疑,天下该容得下忠义之人。"
帷帐被夜风掀起一角,我看见刘邦身后的张良,那人正抚弄着腰间玉佩,目光沉静如深潭。
项伯说过,张良曾救过他性命,是以今夜他才会连夜驰告刘邦。
权谋如蛛网,我忽然有些喘不过气,摸出腰间的艾草香囊——那是项羽在巨鹿战后亲手替我系上的,香囊上的"羽"字被磨得发亮。
"项庄,"范增的声音冷如冰,"沛公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为寿。"
项庄拔剑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如鼓,仿佛要撞碎肋骨。
剑光映在帷帐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像极了沛县皮影戏里的恶鬼。
刘邦的脸色瞬间惨白,酒杯在手中晃出酒液,滴在绣着云纹的靴面上。
"且慢。"项羽忽然开口,酒樽重重磕在案上,"沛公乃贵客,舞剑太过杀伐,换作击筑如何?"
他击掌唤来乐工,声音里带着不耐,"当年在咸阳,吾与沛公曾听高渐离击筑,今日可还记得?"
刘邦忙不迭点头,额角冷汗却砸在酒樽里,激起细小的水花。
我看见张良向帐外使眼色,心中警铃大作。
转身欲寻亲兵,却撞上匆匆而来的项伯,老人衣襟上沾着露水,袖中露出玉璧一角——那是刘邦的谢礼。
"虞姬姑娘,"他压低声音,眼中有愧色,"速劝项王放沛公离去,否则……否则项氏血脉危矣。"
夜风卷着落叶扑在我脸上,我忽然想起项羽说过,项伯是他最亲的叔父,从小教他读《孙子兵法》。
如今叔父却为了玉璧,要放虎归山。
权谋与亲情的绞杀,比战场更残酷,我忽然理解范增为何总在帐中摔茶盏。
"将军,"我掀起帷帐,福了福身,指尖掐进掌心,"外间起了夜露,恐伤贵体。"
项羽转头,看见我眼中的急切,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将熄的烛火,像即将坠落的星。
他晃了晃酒樽,忽然挥手:"沛公可从便道归营,明日再叙。"
范增被亲兵扶出帐时,我听见他喃喃:"竖子不足与谋!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我扶着范增走过梧桐林,老人的咳嗽声惊起宿鸟。
抬头望着漫天星斗,想起项羽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九州图》,笔尖停在咸阳城处,墨迹早已干涸。
原来英雄气短,从来不是因为刀剑,而是因为这放不下的仁义情长,是他总以为,天下人都如他般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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