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起火钳,轻轻夹起一块烧得正旺的柴火,移到了灶膛边缘火力稍弱的地方:“你看这块柴,烧得太旺了,放边上凉一凉,火势就匀了。人呢,有时候心气儿太高,话太冲,就像这烧得太旺的火,容易燎着自己,也容易烫着别人。这时候,就得自己知道往边上挪挪,凉一凉,缓一缓。”她的目光转向李明,带着深意,“明儿,你是个聪慧孩子,心思通透是好事。可心思太通透了,就像那烧得太透的炭,看着亮,却也容易…过早成灰。有些事,看破了,未必要说破。有些话,心里明白,未必要出口。留三分余地,与人方便,亦是…与己方便。”
李明拨弄火钳的手微微一顿。母亲这“烧炭成灰”的比喻,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那点因天赋而生的、隐秘的焦虑和恐惧。那过目不忘的能力,是否真会如母亲所言,如同烧得太透的炭,光华耀眼却转瞬成灰?他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
“娘…我…”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王氏伸出手,并未触碰他,只是用火钳轻轻点了点灶膛里一块尚未燃尽、包裹着暗红火芯的木炭:“你看这块炭,外面看着黑黢黢的,不起眼,可内里还热着呢。人呐,有时候就得学它。外头看着钝,心里头亮堂。该显山露水的时候,自有火光。不该的时候,就安安稳稳地蕴着那份热乎气儿。这才是长久之计。”她看着儿子若有所思的脸,声音放得更柔缓了些,如同灶上那锅温着的粥,“娘不求你将来如何显达,只盼你…平平安安,懂人情,知冷暖,遇事能圆融些,少些磕碰,心里头…也舒坦些。”
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发出温暖而安稳的噼啪声。红枣小米粥的甜香混合着当归羊肉汤的醇厚,在小小的厨房里弥漫、交融。李明望着那跳跃的火焰,望着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被热气模糊的背影,心头的沉郁和那点因天赋而生的焦灼,仿佛被这温暖而充满生活智慧的烟火气,悄然抚平、融化。这“看火候”的学问,比松鹤斋里任何艰深的经义都更贴近他此刻困惑的心。
暮色四合,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敲打着窗棂。李明房内,油灯如豆,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投在墙壁上。王氏坐在暖榻边,手里拿着一件李明冬日穿的夹袄,肘部磨薄了些,正用同色的细棉布和针线,仔细地缝补着。针线在布料间穿梭,发出极细微的“嗤嗤”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韵律。
李明则盘腿坐在暖榻的另一头,面前摊开一本《论语》,却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时瞟向母亲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又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今日在学堂,他敏锐地察觉到夫子看他的眼神似乎与往日不同,带着一种更深的期许;而钱多多,自那次“赠书”事件后,虽不再刻意刁难,但眼神依旧复杂,偶尔瞥来的目光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的感激?这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让他沉潜的心绪泛起涟漪。
“娘,”李明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困惑,“夫子今日讲‘里仁为美’,说‘德不孤,必有邻’。可…可若是周遭之人,心思各异,难以测度,又当如何自处?又如何能‘必有邻’?”他想到了钱多多那复杂的眼神,想到了张铁柱那沉默中的审视,甚至想到了林婉儿那带着距离感的观察。
王氏手中的针线并未停下,只是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那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洞悉了他的困惑。她微微一笑,笑容在昏黄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温和:“明儿,还记得前几日娘给你束发时,提起的张老伯和李员外吃茶讲和的事吗?”
李明点点头。
“人心啊,就像这针脚下的布。”王氏用针尖轻轻点了点正在缝补的夹袄肘部,“面上看着是一个颜色,一个质地。可这线头走向,布料经纬,内里的磨损厚薄,只有下针的人心里最清楚。”她将针尖极其精准地刺入磨损边缘下一层尚且完好的布层中,针脚细密匀称,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与人相处,不能只看面上光鲜。要像娘缝这衣服,得顺着纹理下针,摸着厚薄用力。有些人,面冷心热,像你张铁柱师兄,话不多,可紧要关头,能挺身而出,这是义。有些人,面热心杂,像…”她顿了顿,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像某些富家子弟,言语浮夸,行事张扬,未必存有大恶,不过是被宠溺惯了,失了分寸,如同这磨薄的衣肘,需得小心护持,慢慢引导,方能补其不足。”
她拉紧线头,打了一个结实的小结,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动作熟稔而利落:“夫子说‘德不孤’,是正理。但德行不是硬邦邦的石头,等着别人来碰。它更像水,要懂得顺应,懂得浸润。你以诚待人,察其颜色,知其冷暖,该刚则刚,当柔则柔,如同娘这针线,顺着纹理走,自然针脚平整,补得牢靠。时日久了,是石头也能被水滴穿,是坚冰也能被温水化开。何愁无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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