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试案首的捷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青浦县平静的水面,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李家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整个县城。
李家小院那扇寻常的乌木门扉,从未如此频繁地被叩响。邻里街坊、沾亲带故的族人、父亲李承宗县衙里的同僚下属,甚至一些素无往来的商铺掌柜,都携着或轻或重的贺礼登门道喜。
门槛几乎被踏平,空气中终日弥漫着爆竹硝烟淡淡的硫磺味、新沏茶水的清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名为“扬眉吐气”的燥热气息。
正堂八仙桌上,那张官府制式、红纸黑字的捷报,被王氏用一方崭新的红绸垫着,端端正正地供在祖宗牌位之下。那“案首李明”四个大字,墨色淋漓,红得刺目,成了整个堂屋最耀眼的焦点。
李明被推搡在人群中央。靛蓝色的新直裰浆洗得挺括,衬得他身姿笔直。他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向每一位道贺者躬身还礼,口中谦逊地应着“侥幸”、“还需努力”。
然而,少年人初战告捷的锐气与自信,终究无法完全掩藏,如同初春破土的笋尖,悄然从他清亮的眼眸、微微上扬的嘴角、以及举手投足间那份沉稳与从容中透射出来。
这份光芒,在众人或真心或客套的赞誉声中,被映照得愈发夺目。
“恭喜李大人!令郎少年英才,首场便拔得头筹,实乃我青浦文教之荣光!” 县丞捻着胡须,笑容满面。
“李案首前途无量啊!日后必是国之栋梁!” 一位穿着绸缎长衫的米铺掌柜拱手作揖。
“明哥儿打小就聪明!我就说这孩子不一般!” 隔壁的张婶嗓门洪亮,引来一片附和。
李承宗端坐主位,脸上带着罕见的、舒缓的笑意。他沉稳地接受着同僚下属的道贺,不时颔首回应,言语间是官场惯有的滴水不漏:“犬子侥幸,赖诸位同僚及县学师长平日多加教诲,更有赖圣朝开科取士之恩典。此不过初窥门径,当勉力前行,不负众望。”
话虽谦逊,但那微微上扬的眉梢和眼中难以抑制的满意,却将他内心的喜悦表露无遗。
王氏和二姐李芸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王氏鬓角微湿,脸上洋溢着巨大的喜悦和自豪,指挥着小石头和临时请来的帮佣穿梭于堂屋与灶间,端茶倒水,递送点心。
她眼角的细纹仿佛都被这喜气熨平了些许,看向李明的目光,充满了如释重负的骄傲和更深沉的慈爱。
李芸一身崭新的桃红袄裙,如同花间穿梭的蝴蝶,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利落地招呼着女眷,清脆的嗓音在喧闹中格外悦耳。她偶尔瞥向被众人簇拥的弟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与有荣焉。
小小的庭院里摆开了几桌席面,虽非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肉俱全,是王氏和邻里几位巧手妇人忙碌了整日的成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间,赞誉之声不绝于耳,案首李明的名字被反复提及,仿佛成了此刻青浦县城上空最璀璨的一颗新星。
喧嚣鼎沸之中,李朗悄然离席,走到了稍显僻静的廊檐下。
他脸上也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油花,并未真正沉入眼底。
他看着堂屋中央那个光芒四射的少年,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褪去鲜亮的青衿(秀才功名者的常服),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在心头翻涌。有欣慰,有骄傲,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与失落。
这案首的荣耀,如同一面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当年在县试中挣扎沉浮、最终仅得中游的黯淡过往。府试落第的阴霾,更是从未真正散去。
李明敏锐地捕捉到了大哥离席的身影。趁着众人举杯向父亲敬酒的空档,他不动声色地挤出人群,来到廊下。
“大哥。” 李明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李朗转过身,脸上重新挂起兄长的温和笑容,抬手用力拍了拍李明的肩膀:“明弟,好!给咱李家争光了!案首,这分量可不轻。”
他顿了顿,目光越过喧闹的庭院,投向围墙外依旧铅灰色的天空,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兄长特有的沉重与提醒,“只是,这案首之名,此刻是万丈荣光加身,人人称羡。可你须得明白,它亦是双刃之剑。”
李明脸上的喜色微微一敛,专注地听着。
“府城,”李朗吐出这两个字,语气凝重,“非青浦一隅可比。那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世家大族延请名师,子弟自小熏陶;寒门俊彦悬梁刺股,才学惊艳者不知凡几。你这青浦县试案首的名头,到了府城,非但不是倚仗,反而会引来无数审视的目光,甚至…是暗中的较量与无形的压力。他们都在看着你,看你这案首是否名副其实,看你是昙花一现,还是真金火炼。”
他收回目光,深深地看着李明,那眼神锐利依旧,带着过来人的洞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府试之难,更甚县试百倍。经义更深,策论更宏,诗赋更精,考官眼光更毒!县试案首,不过是个开始。真正的龙门,在府城!一步踏空,便是万仞深渊。明弟,荣耀加身时,更需如履薄冰,切莫让这‘案首’二字,迷了你的眼,乱了你的心。前路漫漫,方见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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