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那场对话后,我连续三天没睡好。
李司监临走前塞给我的那张兽皮地图,边缘已经磨得发毛了,上面的标记用的是某种暗红色颜料——我不愿细想那是什么。摊在油灯下看,那些线条像是活的一样,在烛火跳跃时微微扭动。标记出的位置在城西三十里外的老鸦山,那儿连砍柴的樵夫都绕着走,都说半夜能听见山坳里有哭声。
第四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我把该带的都塞进包袱:三块硬得能砸死人的干粮、牛皮水袋、一把短刀、还有那枚用油布裹了七八层的血晶石。晶石贴身放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它在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真要去啊?”我对着空屋子问自己,声音哑得不像话。
没人回答。窗外的老槐树上,乌鸦叫了一声。
***
出城比想象中顺利。守西门的兵卒抱着长枪打盹,我低着头从他身边溜过去时,他甚至没抬眼皮。城外官道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卷着黄土往前滚。走了约莫五里地,我回头望,城墙在晨雾里只剩下个灰蒙蒙的轮廓。
然后我看见了那棵歪脖子树。
李司监说过,见到歪脖子树就往左岔进野林子。那树长得真是……怎么说呢,像个人在拼命往右边躲,树干扭成麻花,树枝却固执地伸向左边的密林。我站在树下犹豫了好一会儿——林子里太暗了,刚升起的太阳光一点都照不进去,只能看见最外面几棵树的树干上长满了青黑色的苔藓。
“来都来了。”我嘟囔着,抬腿跨过那道看不见的界限。
一进林子,温度立刻降了好几度。不是凉爽,是阴冷,那种湿漉漉的冷顺着裤腿往上爬。地上铺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太静了,连虫鸣都听不见。我每走十几步就回头看看,确保还能看见来路——可第三次回头时,歪脖子树已经不见了。
“见鬼。”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短刀。
***
林子里辨不清时间。我只能凭肚子饿的程度判断,大概到了正午。干粮啃了半块,水不敢多喝,谁知道要在山里转多久。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密,路也越来越难走,时不时有横倒的朽木挡道,上面长满了白色的菌类,像死人骨头。
就在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路时,前方忽然开阔了。
那是一小片林中空地,空得突兀——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老树,就这儿,方圆十丈内寸草不生,只有黑色的、光滑得像镜子一样的石头地面。空地中央,果然立着什么东西。
我慢慢靠近,手心里全是汗。
那是一座祭坛。说是祭坛,其实就是用青黑色巨石垒起来的三层圆台,不高,但每块石头都大得吓人,边缘刻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号——和藏书阁禁书里那些插图一模一样。最奇怪的是,这些石头表面湿漉漉的,像是在渗水,可今天分明是个晴天。
我绕着祭坛转了一圈,在背面找到了台阶。石阶磨损得很厉害,中间部分凹陷下去,像是被很多人踩过,可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很多人”?
“上去吗?”我问自己。
血晶石在怀里猛地一烫。
***
上到第二层时,风突然停了。
不是慢慢停的,是瞬间,像有人捂住了这片天地的耳朵。我僵在台阶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朵里咚咚地撞。祭坛顶层的景象这时候才完全展露——平台中央有个凹坑,形状不规则,边缘泛着暗红色的、铁锈一样的痕迹。坑边散落着几块碎骨,很小,像是手指骨。
我摸出血晶石。油布揭开的那一刻,红光漫了出来,不是温柔的光,是那种粘稠的、仿佛有实体的光雾。晶石自己在震动,嗡嗡的,频率和我心跳渐渐重合。
然后我看见了祂。
不是用眼睛,是在脑子里——一个影子,巨大得遮天蔽日,又渺小得蜷缩在晶石深处。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无数张嘴同时呢喃,声音叠在一起,像潮水,像风声,像一千个人在耳边说悄悄话。我听不清内容,只感觉到一种古老的、冰冷的饥饿。
“放我出来。”那些声音忽然清晰了,用的是我的声音,我小时候的声音。
我手一抖,晶石差点脱手。
“你是什么?”我咬牙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是你。”声音变了,变成我爹临终前沙哑的嗓音,“我是所有。”
祭坛开始发光。不是晶石的红光,是那些刻痕在发光,青白色的、冰冷的光。脚下的石头震动起来,越来越剧烈,碎石从边缘簌簌往下掉。凹坑里的暗红色痕迹像活过来一样开始蠕动,延伸,朝着我脚边爬来。
我该把晶石放进去。李司监这么说的,地图背面那行小字也这么写的——“置晶于皿,启门迎神”。可现在我看着那些爬过来的红痕,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但腿像钉住了。
晶石的红光和祭坛的青光在半空绞在一起,拧成一股螺旋状的光柱,直直冲上天。天空没云,可光柱顶端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黑漆漆的,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快了。”我爹的声音在笑,“就快了。”
我拼尽全身力气,往后挪了半步。就这半步,像捅了马蜂窝——祭坛猛地一沉,第三层平台边缘裂开一道缝,黑水咕嘟咕嘟往外冒,带着刺鼻的腥味。光柱更粗了,那道口子越撕越大,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往外挤,先是细长的、节肢一样的东西,然后是……
我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响。
不是鸟叫,是人吹的哨子,三短一长,听着耳熟。我猛地睁眼,光柱还在,裂缝还在,但祭坛的震动停了一瞬。就这一瞬,我连滚带爬往下冲,石阶湿滑,我摔了一跤,手肘磕在石头上,钻心的疼。
回头一看,祭坛顶上的景象让我血液都冻住了——那裂缝里,一只巨大的、纯黑色的眼睛,正缓缓睁开。
而林子里,哨声又响了,这次更近,还夹杂着脚步声。
很多人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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