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判府徐夫人的密信,如同最后一片落下的雪花,预示着京华之行的风暴即将来临。信中医案上那些熟悉的药材名和精妙的配伍,彰显着太医署深厚的底蕴,也无声地诉说着龙榻之上那位的痼疾是何等棘手。林薇薇将自己关在工坊内,对着医案和《百草归真》反复推演,常常至深夜。压力如山,她却在这种极致的专注中,奇异地获得了一种平静。既然避无可避,那便唯有迎难而上。
就在她沉浸于药理推演之际,这日清晨,“百草轩”还未开门,一队身着宫中服饰、气度森严的侍卫便护着一辆青呢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清平坊街口。为首一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的中年内侍,手持一卷明黄绢帛,径直来到店门前。街坊邻里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纷纷避让,远远观望,议论纷纷。
石头正欲开门洒扫,见到这情形,心中一惊,连忙唤来林薇薇。林薇薇整理了一下衣襟,深吸一口气,稳步走出店门。
那内侍目光如电,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尖细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台下何人?”
“民女林薇薇,见过天使。”林薇薇依礼跪下。
“林薇薇接旨!”内侍展开绢帛,朗声宣读。圣旨内容简洁却重若千钧,言及“闻南疆州府民女林薇薇,通晓药膳,素有贤名”,特召其“即日启程入京,听候选用”,以供“调理之需”。
圣旨虽未明言调理何人,但结合温院判之前透露的信息,其意自明。这一刻终于到来,林薇薇心中反而一片清明。她恭敬叩首:“民女接旨,谢主隆恩。”
宣旨完毕,那内侍语气稍缓,但仍带着官腔:“林氏,收拾行装,一个时辰后启程。一应俗务,速速交代清楚。”说罢,便带人守在门外。
旨意降临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州府。通判府陈通判和徐夫人第一时间赶到,他们虽早知此事,但圣旨亲临,意义截然不同。陈通判神色复杂,既有对林薇薇得遇机缘的感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林薇薇此番入京,福祸难料,通判府与她关系密切,难免会受到牵连或沾光。徐夫人则拉着林薇薇的手,眼圈微红,低声道:“薇薇,京中不比州府,万事谨慎,保重自身为上。家中一切,有我照应。”她口中的“家中”,自然指的是“百草轩”。
林薇薇感激地点头。她迅速返回店内,进行最后的安排。
店内气氛凝重而伤感。石头、阿木、春生三人早已跪候在内堂。林薇薇看着他们,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化作几句简洁的嘱托。
“石头,店铺便交给你了。遇事多与阿木、春生商议,若有重大难处,可求助徐夫人。守好我们的根基。”
“阿木,手艺在精不在多,保持本心,质量是生命线。”
“春生,”她最后看向这个她倾注了最多心血的弟子,将一本她连夜整理的、包含自己最新研究心得和《百草归真》部分精要的笔记递给他,“药理无穷尽,勤学不辍,等我回来考校你。”
三人含泪叩首,哽咽应命。春生更是泣不成声:“师父……您一定要平安回来!”
林薇薇又看向一旁默默垂泪的老陈头,这个沉默寡言的老药工,此刻眼中也满是不舍。“陈老,药圃和库房,劳您多费心看着点春生。”
老陈头重重地点了点头,沙哑道:“掌柜的放心,老汉在,药就在。”
简单收拾了几件随身衣物和那本至关重要的《百草归真》原本,以及她精心准备的药膳笔记和一小匣核心药材样本(包括少量石见穿、凝露草精华等),林薇薇便准备出门。她拒绝了石头他们要送出城的好意,怕徒增伤感。
走出“百草轩”的大门,阳光正好,牌匾上“百草轩”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这里倾注了她太多的心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历经风雨,终成一方事业。如今骤然离开,心中自是万般不舍。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熟悉的街景,看了一眼身后那三个强忍泪水的年轻面孔和倚门而望的老陈头,毅然转身,走向那辆代表着未知与命运的马车。
马车启动,缓缓驶离清平坊。林薇薇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渐渐远去的店铺轮廓,直到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她放下车帘,靠在车厢壁上,闭上双眼,任由两行清泪悄然滑落。这不是软弱,而是对过去一段岁月的告别。
马车出了州府城门,速度加快,沿着官道向北而行。车内,林薇薇渐渐平复了心绪。她取出《百草归真》和那份太医署的医案,再次沉浸进去。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必须利用旅途中的每一刻,为即将到来的挑战做最充分的准备。她知道,京城等待她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皇权,还有太医署那些经验丰富、关系盘根错节的御医,以及无数双或好奇、或嫉妒、或敌视的眼睛。
她仔细研读医案,试图从中分析出皇帝的体质倾向、病史脉络以及太医们的主要思路。同时,她结合《百草归真》的理论,思考着哪些食养理念和药材配伍,或许能弥补现有方剂的不足,或者提供新的调理角度。石见穿的通滞之性,是否可用于化解肺部可能的痰瘀胶结?凝露草的清润,是否有助于缓解燥咳伤津?这些想法都极为大胆,需要极其谨慎的验证。
旅途漫长,除了研读,她也透过车窗观察着沿途的风土人情、气候植被的变化。南方的湿润渐次被北方的干燥所取代,这也将影响她的用药思路。
偶尔,她会与那位押送(或者说护送)她的内侍交谈几句,试图了解一些京中的基本情况、宫廷的规矩禁忌。那内侍起初颇为冷淡,但见林薇薇举止得体,言谈不俗,且似乎真有些本事,态度也稍稍缓和,透露了些许无关紧要的信息。
一路北行,离熟悉的南疆越来越远,离陌生的京城越来越近。林薇薇的心境,也从最初的彷徨不舍,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紧张感的期待与坚定。
南疆的篇章已然翻过,药香虽暂别故土,却将飘向更广阔的天地。 前方是龙潭虎穴,也是她林薇薇实现更大价值、验证毕生所学的终极舞台。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她已别无选择,唯有握紧手中的药匙和那颗不屈的心,去迎接那九重宫阙里的风云变幻。
马车辘辘,载着这位南疆来的女药师,驶向了命运的下一个十字路口。京华烟云,即将因她的到来,而泛起新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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