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将金玉妍绣的兰草荷包系在腰间,日日不离身。那荷包用的是最素净的月白软缎,上头绣着三株兰草,叶片修长,花瓣轻拢,针脚细得像蛛丝,不凑到跟前几乎看不见走线——金玉妍绣时特意用了同色的丝线,只在花蕊处用了极淡的米黄,若隐若现,像晨露落在草叶上的光。
这物件与他往日里见惯的华美饰品截然不同。从前宫里赏的、下人们供奉的荷包,不是金线绣龙凤,就是银线堆牡丹,缀着明珠、碧玺,沉甸甸地坠在腰间,是身份的象征,却少了几分妥帖。唯独这个,轻得像片云,揣在怀里温着,或是系在腰上,隔着朝服的缎面都能触到那份细腻,倒像一汪清浅的泉,藏在繁杂的规制里,不张扬,却时时熨帖着心。
他自己倒没觉得这份偏爱有多明显,可在潜邸里,主子的一举一动都是下人们观察的焦点。这细微的不同,像滴入静水的墨,悄无声息地晕开了涟漪。
最先察觉的是书房的小太监们。李公公近来总往西跨院跑,有时是捧着刚研好的徽墨,有时是送几刀上好的宣纸,甚至有一次,竟把四爷常用的那副象牙棋子也抱了过去——“四爷说金格格院里的窗明,得闲时要去对弈”。小太监们私下里嘀咕,从前四爷的东西宝贝得很,连高侧福晋想借笔墨练字都没答应,如今倒肯把常用的棋子送过去,可见金格格在四爷心里的分量。
接着是膳房。负责传膳的小厨房师傅发现,四爷近来总点名要西跨院的小厨房做的吃食——清晨要一碗杏仁酪,午后要碟腌梅子,傍晚还得要一盅冰镇的杨梅汤。起初师傅们以为是偶然,可连着十日日日如此,连富察氏正院送来的莲子羹都被搁置了,便渐渐明白了:这不是偶然,是四爷真的偏疼金格格院里的口味。
连洒扫的仆妇们路过西跨院时,都能听见院里偶尔传来的落子声。那声音轻脆,伴着四爷偶尔的笑声,还有金格格温软的回话,不像主仆,倒像寻常人家的夫妻在闲坐度日。仆妇们手里的扫帚慢了些,眼神里带着探究,等走远了,便凑在一起低声议论:“听见没?四爷又在里头下棋呢!这金格格,怕是真要得宠了。”
消息传得飞快,不过三五日,府里的丫鬟仆妇们聚在廊下、柴房这些偏僻地方嚼舌根时,话题就绕不开“金格格”三个字了。
那日午后,几个负责浆洗的丫鬟蹲在井边洗衣裳,手里搓着衣服,嘴却没闲着。一个穿青布衫的小丫鬟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们没瞧见吗?前几日四爷从圆明园回来,府里所有人都在门口等着,高侧福晋穿着银红旗装站在最前头,脸都笑僵了,四爷却连眼皮都没抬,径直走到金格格跟前,问她‘在府里还好’——那句话说得不大不小,所有人都听见了!”
另一个丫鬟手里的棒槌顿了顿,眼里满是羡慕:“可不是嘛!还有那荷包!我前日给书房送茶水,亲眼见四爷把那荷包系在腰上,藏在朝服里头,可走路时还是露了个边角,那针脚细得哟,一看就是用心绣的。听说那是金格格亲手绣的,四爷日日带着,连洗澡都舍不得摘呢!”
“依我看呐,再过些日子,金格格说不定就能晋位分了。”年纪稍长的一个仆妇插了嘴,她手里拧着衣裳的水,语气笃定,“你们想啊,如今高侧福晋被禁足,陈格格还有东跨院的几个又不起眼,福晋身子弱,管不了太多事,府里可不就金格格最得脸?四爷要是真宠她,晋个侧福晋也不是不可能!”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先飘进了各院侍妾的耳中。那些往日里连西跨院门都不愿踏的格格们,如今路过时总忍不住多瞥两眼。住在东跨院的刘格格,前几日还在背后说金玉妍“怯懦没出息”,如今见了她,却主动上前问好,语气里带着讨好;还有住在北院的张格格,从前连绣活都不愿和金玉妍一起做,如今竟托人送了盒胭脂过来,说是“新得的,想着金格格皮肤白,用着好看”。
她们的眼神里有羡慕,也有藏不住的提防。羡慕她能得四爷的偏爱,提防她若是真的得宠,会不会抢了自己的份例,甚至把自己挤下去。
接着,流言便传到了正院。
富察氏正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旁看账本,桌上摊着府里上月的用度明细,朱砂笔在纸上勾划着,一笔一划都极认真。张嬷嬷端着刚温好的参茶进来,见她握着笔的手忽然顿了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渍,像块洗不掉的疤,便轻声道:“福晋,外头那些闲话,您别往心里去。不过是下人们瞎猜的,当不得真。”
富察氏放下笔,指尖轻轻拂过账本上的墨迹,指甲盖蹭过纸面,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瞎猜?若不是四爷日日往西跨院去,若不是那荷包日日系在他腰间,若不是连膳房都只认西跨院的吃食,她们敢这么猜?”
她抬眼看向窗外,正见西跨院的方向飘起一缕轻烟。那烟很淡,混在秋日的风里,慢慢散开——想来是金玉妍院里在熏安神香,用的是她偏爱的艾叶与薄荷混合的味道。从前她从未留意过西跨院的动静,如今却连这点细微的烟缕都能轻易捕捉到,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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