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楚军监牢,深渊之底。
这里仿佛并非囚室,而是大地溃烂的伤口。
高墙上狭窄的气孔吝啬地筛下几缕昏沉天光,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尘埃照得狰狞浮动。
空气粘稠如尸衣,裹挟着浓得化不开的霉烂、铁锈般陈腐的血腥,以及劣质伤药刺鼻的辛辣,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绝望。在相对独立的囚笼中,吕雉端坐于冰冷的石榻边缘。
曾经的汉王后,如今一身浆洗得发白、边缘磨破的灰布囚服。
长久的折磨榨干了丰润,颧骨如嶙峋的山峰耸起,脸颊深陷成幽谷,眼角的纹路刻着时光与苦难的刀痕。然而,这具被摧残的躯壳里,却淬炼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锋芒。
惊惶与麻木早已褪尽,她的眼神沉静如古井寒潭,深处却蕴着幽暗的火,一种在绝望中反复锻打、愈发坚韧的意志,如同沉埋于千年冻土下的玄铁,冷硬而致命。
这双眼睛,穿透昏暗,长久地锁在对面的囚室。那里,薄薄的草席上,躺着审食其。
虞瑶赐下的稀世药材,疾医署倾尽全力的救治,硬生生将这具残躯从鬼门关拽了回来。蜡黄的脸色如同金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动着左肩厚厚的麻布,暗红的血渍如同不祥的印记。
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引来他牙关紧咬的闷哼,汗珠从额角滚落,坠入身下污秽的草席。他沉陷在昏睡里,眉头锁着梦魇,干裂的嘴唇无声开合,仿佛仍在溪边血战的修罗场中挣扎搏命。
吕雉凝视着他。那张因剧痛和消瘦而线条愈发硬朗、棱角分明的脸,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仆从的恭敬,而是一面染血的战旗。
就是这个男人。
他并非她精心培育、以死相酬的死士,甚至在她过往的认知里,或许只将他视为一个得力、可靠、值得信任的家将,一个处理庶务、护卫周全的工具。
然而,在冰冷的刀锋斩向她脖颈的瞬间,是这具血肉之躯,爆发出了近乎神魔的力量,为她筑起人墙,在绝境中劈开一条血路!
溪边那地狱般的景象——刀光撕裂空气,血肉横飞如雨,他浑身浴血,如困兽死斗,一步不退!还有他倒下前,那深深望向她的一眼……忠诚?决绝?不,那里面翻滚着更复杂、更汹涌的东西,像淬毒的钩子,狠狠扎进她的灵魂深处。
这份以命相酬的忠诚,在这座活死人墓里悄然发酵。
是感激?是依赖?抑或是……在死亡的阴影下,两颗孤绝灵魂相互撕扯、相互汲取温度时,那无法抑制的、带着血腥味的悸动?
吕雉的心如同被投入沸油的冰,剧烈地战栗着,碎裂着,又奇异地熔融着。她无法分辨,亦不敢深究,只觉得一股陌生的、危险的暖流在冰冷的四肢百骸间游走。
“哐啷——哗啦——”
狱卒沉重的皮靴踏破死寂,铁链拖地的刺耳噪音由远及近,如同地狱的丧钟。吕雉眼中的万千波澜瞬间冻结,化为深潭的冰面。
她垂下眼帘,脸上所有的情绪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漠然取代,快得如同从未发生。汉王王后的威仪,哪怕身着囚服,身处囹圄,也已刻入骨髓,成为最后的铠甲。
“吃饭!” 粗嘎的吆喝砸在耳膜上。两只粗陶碗被粗暴地塞进木栅栏的缝隙。
一碗是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薄粟米粥,另一碗,几片烂菜叶散发着酸腐气息。
吕雉无声上前,接过。她没有看自己那份,目光只扫过审食其的囚室。
她端起那碗看起来稍稠、米粒稍多——在这地狱里已是难得的珍馐——的粟米粥,走到分隔两室的粗大木栅栏边。
她蹲下身,动作极其小心,指尖用力稳住陶碗,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将碗稳稳地推进了审食其囚室的门内。
陶碗底与地面摩擦的细微沙响,如同惊雷。草席上,审食其的身体猛地一颤!浓密的睫毛剧烈抖动,如同垂死的蝶翼挣扎着张开。
视线模糊混沌,但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让他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栅栏外那双眼睛——吕雉!她正看着他,而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就在触手可及之处!
“夫……夫人……” 他想撑起身,这个微小的动作如同撕裂了灵魂。左肩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单衣,整个人如同被抽去筋骨,重重跌回草席,喘息急促得如同破败的风箱。
“别动!” 吕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尖锐的紧张。
她下意识地向前倾身,双手紧紧抓住了冰冷的栅栏木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你伤得太重,元气未复……快喝了它!” 命令的语气,却裹着一层不容错辨的、被极力压抑的柔软。
审食其的目光艰难地聚焦。那碗明显优渥于吕雉自己那份的粥,再看向栅栏外那张清减得脱了形、却因这份关切而陡然生动起来的脸庞。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从心脏炸开,瞬间奔涌至冰冷的指尖脚心,连那蚀骨的伤痛都似乎被灼烧得麻木了。酸涩直冲眼底,视线瞬间模糊。“夫人……您……您自己……” 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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