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的四月,江南已是草长莺飞,暖风熏人,但南京城却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封冻着,感受不到丝毫春意。龙江阅兵带来的短暂振奋,早已被日益严峻的现实消磨殆尽。格物院的炉火日夜不熄,武英营的操练喊杀声震天,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相对于北方那场即将决定中原命运的巨大风暴,南京这点微弱的火星,实在过于渺小。
朱慈烺端坐于武英殿内,面前摊开的并非经史子集,亦非诗词歌赋,而是一张张来自北方、字迹潦草且内容常互相矛盾的情报汇总。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纸面上反复划过。
消息依旧混乱,但大的轮廓正在血腥的拼杀中逐渐清晰。
李自成占据北京后,似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一门心思在京城拷掠明朝官员、追索赃银;其部下军纪随之迅速败坏,与京畿百姓的矛盾也愈发激化。而对于关外虎视眈眈的清军,以及近在咫尺的吴三桂部,他要么未予足够重视,要么,便是严重低估了对手的决心与实力。
多尔衮则展现出惊人的战略眼光与行动力。他以吴三桂部为先导,八旗精锐紧随其后,并未执着于强攻北京,反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北京以东的战略要地——既想切断李自成的东撤之路,更意在寻机与闯军主力决战。
“闯逆……轻敌了。”孙传庭不知何时已步入殿内,他立在地图前,声音沙哑又沉重。经过数月调养,他的身体虽略有起色,眉宇间的忧色却比往日更浓,“他若凭北京坚城固守,整顿内务、安抚百姓,清虏未必敢轻易叩关。可如今……孤军悬于外,内部又动荡不安,这是兵家大忌啊!”
朱慈烺点了点头。历史的惯性似乎正在发挥作用,李自成在山海关战役前的种种失误,正一一重现。
“吴三桂……”朱慈烺念着这个名字,语气里满是复杂。这个在原本历史中背负无数骂名的“汉奸”,此刻他的每一个抉择,都在直接牵动天下大势的走向。“论其心,确实可诛;可论其行……倒也在情理之中。”一边是家族存亡与忠君观念的撕扯,一边是战力强盛的清军与内部混乱的闯军的鲜明对比,吴三桂最终选了那条在他看来,最能保全自身的路。
“殿下,我们……”史可法也闻讯匆匆赶来,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焦虑,“是否该提前做些准备?万一闯逆兵败溃散,清虏顺势南下……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朱慈烺抬起头,目光从地图上抽离,望向殿外阴沉得近乎压顶的天色。“准备?我们从未停下过准备。”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风雨欲来的压抑感,“只是,我们的准备,从来不是为了立刻一头扎进北方的战局里。”
他起身走到殿中央,目光沉沉扫过孙传庭与史可法二人:“闯逆与清虏,此番交手无论谁能胜出,都注定是一场惨胜。而胜者,必然要花时间舔舐伤口、消化战果——这,便是我们眼下最后的机会窗口。”
他指向地图上的江淮地区:“高杰、黄得功那边,近来态度可有变化?”
史可法连忙躬身回道:“自殿下应允日后优先为他们供给火器,高杰的态度已积极了许多,近来已多次行文兵部,主动商讨江淮协防的具体事宜。黄得功更是直接上表,恳请殿下准许他派麾下军官前来武英营,全程观摩新法操练的细节。”
“还不够。”朱慈烺摇头,“光是口头承诺和有限合作,不足以在未来的大变中稳住江淮。我们必须让他们看到更实在的东西,也必须……加强对他们的控制。”
他沉吟片刻,对史可法道:“史卿,速以兵部名义传令高杰、黄得功,令二人各遣麾下得力干将,率部中部分精锐赶赴南京,与武英营开展‘联合操演’!明面上是切磋技艺、交流战法,实则借此让他们观摩新军、亲见新械威力,我方也能趁机摸清其部虚实!”
这是一着险棋,亦是阳谋。将江北军阀的部队召至眼皮底下,既能亮明实力、施加影响,亦可近距离观察,甚至伺机渗透。
史可法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深意,肃然道:“臣遵旨!”
“孙督师,”朱慈烺转向孙传庭,“武英营扩建至五千人一事,须加急推进。兵员可从流民青壮与江南卫所中择优选拔,操练务必从严,尤其要强化夜间作战、恶劣天气行军及火器维护的演练。我们要准备的,不只是堂堂之阵,更是应对各类极端情况的能力!”
“臣明白!”孙传庭沉声应下,眼中闪过一抹厉色。他心中清楚,真正的考验,从不会在风和日丽的校场上降临。
接下来的日子,朱慈烺像枚高速旋转的陀螺,应付着纷至沓来的政务与军务。他亲自审阅武英营扩建方案,批阅格物院标准化生产进度的汇报,甚至抽空观摩了数次燧发枪故障零件的分析会。他不再只着眼宏观战略,而是开始深入到具体细节里。
压力与紧迫感,如持续上涨的潮水,漫过南京城的每一处角落,也淬炼着这位年轻监国的心志。他睡得愈发少,话语也愈发简洁,那双曾存着一丝稚气的眼眸,此刻只剩深不见底的冷静与果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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