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八月,暑热未消,空气里却已然弥漫起一种不同于往常的燥热与肃杀。这热,并非全然来自日头,更多是源于城中数以千计的士子书生那颗颗焦灼期盼、又志忑不安的心一一戊子年浙江乡试,日子近了。
提刑按察使司衙门的回廊下,凌越一身簇新的从三品官袍,正不紧不慢地走着。升任副使已近一月,他逐渐适应了身份的转变和随之而来的、更加繁巨的公务。只是这厚重的鸦青杭罗官服,在这秋老虎的天气里,着实有些闷人。
“大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是王砚抱着又一摞卷宗跟了上来,额角沁着细汗,“这是布政使司刚送来的,关于此次乡试协同安保的最终函文,需要您过目用印。另外,贡院那边已初步巡检完毕,这是巡捕营秦守备呈上的简报。”
凌越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知道了。简报给我,函文先放我值房。”
“是。”王砚连忙将一份薄册递上。
凌越接过,边走边翻看。自漕运鬼船案结案后,他这位以“神断”之名骤然蹿升的副按察使,便成了省城官场一个微妙的存在。明面上,谁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尊称一声“凌副使”;暗地里,打量、审视、忌惮,甚至隐含敌意的目光,从未少过。都指挥使司、布政使司那几位平级的大员,对他这个“幸进”的年轻人,态度也多是不远不近,公事公办。
此番戊子乡试,乃朝廷抡才大典,关乎一省文脉体面,乃至无数官员的考成前程,乃是眼下全省头等紧要的大事。安保防务,虽主要由都指挥使司下的巡城兵马司及专门调拨的军士负责,但提刑按察使司亦有协理稽查之责,防止作奸犯科、维护考场内外秩序,尤其是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刑案一一虽说历来科举期间,官府都是严防死守,盼着千万别出什么事。
凌越快速浏览着秦虎的简报。简报写得条理清晰,显然是下了功夫:贡院围墙已逐一检查加固,号舍分区清理完毕,内外岗哨设置、人员流动路线、水火防范等措施也已规划妥当。秦虎虽粗豪,但经事越多,越发稳重细致,凌越看着,心下稍安。
只是……他目光在“号舍内部巡查无异常”那一行略作停顿。上万间号舍,鳞次栉比,如同蜂巢,真要彻底查清,谈何容易。何况,科举之下的魑魅魍魉,往往藏得更深。
正思忖间,已行至值房门口。却见老仵作周墨正等在门外,面带忧色,搓着手,似有心事。
“周先生?”凌越推门而入,示意他进来,“有事?”
周墨跟着进来,先恭敬行了礼,这才压低声音道:“大人,您前日让老夫仔细查验的那批证物……”
凌越神色一凝,挥手让王砚先退下,并关上了门。值房里只剩下他二人。
“可是那海灯油,有进展了?”凌越问道,声音不自觉也低了几分。
自第二卷漕运案结束,从那“水鬼盐”奇毒中查出与云游僧静云所赠海灯油成分同源后,凌越便暗中吩咐周墨,继续深入研究那仅存的一点海灯油样本,同时秘密查访本省乃至邻省,是否有类似性状的物资流通或相关记载。此事关乎潜在的大阴谋,他不得不极度谨慎。
周墨脸上却并无喜悦,反而皱纹更深了:“回大人,进展……谈不上。正是毫无进展,老夫才觉心中难安。”
他叹了口气:“老夫这几日几乎翻烂了药典、方物志甚至一些坊间的海外番货录,请教了几位老药商,对此物的记载,竟皆语焉不详。只模糊提及,南海乃至天竺一带,确有寺庙秘制一种长明海灯油,耐燃且异香持久,但其具体配方工艺,乃不传之秘,中原罕见。”
“那样本呢?可能析出更多有用成分?”
周墨面露难色,摇了摇头:“大人,样本太少,且已混杂了诸多香料油脂,分离提纯极为困难。老夫尝试了几种法子,收效甚微,反倒……反倒损耗了不少。如今只剩最后一点,不敢再轻易动手了。其核心那种催稳之物,性质奇特,非金非石,似木非木,遇火则性变,遇强酸强碱则毁,难以捉摸。老夫……惭愧!”
凌越默然。他知道这怪不得周墨,以明朝的化学分析手段,要破解这种经过精心设计的复合物,难度无异于登天。他自己虽拥有现代知识,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实验设备和试剂,很多想法也无法实施。这种感觉,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东西,模糊知道后面有蹊跷,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云游僧静云,慈云寺……这条线索,似乎随着样本的耗尽和信息的匮乏,再次陷入了僵局。难道这竟成了一个无头公案?
“罢了,此事急不得。”凌越压下心头的挫败感,语气平静,“剩下的样本务必妥善保存,或许日后机缘到了,自有分晓。先生不必过于挂怀。”
周墨躬身应了,脸上愧色稍减,但忧色未去:“大人,此物虽一时难明究竟,但其与那阴毒之物同源,绝非吉兆。老夫只是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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