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天佑被正式收押,等待刑部的最终批文。冯安(原名冯承安)在经历了几日的惊恐后,精神稍定,面对凌越的讯问,他再也无法维持富商乡绅的伪装,对当年构陷胡明德、贪墨其家产以求弥补自己官场失意亏空的罪行供认不讳。一纸公文发往河间府,重启旧案调查的程序已然启动。
如意班的幸存者们,在经历了这场无妄之灾后,由班主金不换领着,前来向凌越叩谢恩情,并请求离去。他们的脸上依旧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深切的悲伤,整个戏班如同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荷塘,一片狼藉,再无往日生机。
凌越没有过多挽留,只是嘱咐他们日后安生度日,若有难处,可再来寻官府相助。看着他们收拾起那些曾经光影绚烂、如今却仿佛沾染了无形血迹的皮影和行头,蹒跚离去的身影,凌越的心中并无多少破案后的轻松,反而沉甸甸地压着什么。
衙门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案卷归档,胥吏各司其职。但凌越却时常在处理公务间隙,望着窗外出神。沈荆澜将他的郁郁看在眼里,这日晚膳后,沏上一壶安神静气的清茶,陪他在院中闲坐。
“案子已然了结,元凶伏法,冤情得雪,夫君为何还似心事重重?”沈荆澜轻声问道,将温热的茶盏递到他手中。
凌越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暖意,目光投向暮色中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缓缓道:“我只是在想,那皮影戏,本是娱人性情、演绎古今的巧妙艺术,光影交错间,演绎多少悲欢离合,寄托多少民间智慧。为何到了胡天佑手中,却成了蛊惑人心、施行虐杀的工具?”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艺术本无善恶,全凭人心驱使。它能陶冶情操,亦能放大执念;能传递美好,亦能包装罪恶。胡天佑将其兄长的冤屈、十五年的仇恨,尽数倾注其中,将那方寸幕布变成了他私设的刑堂。他精妙的操纵技艺,不再是创造美的能力,而是编织恐怖罗网的手段。这不是艺术之过,却是艺术之殇。”
沈荆澜静静聆听,柔声道:“夫君所言极是。究其根源,非艺之罪,乃心之魔。胡天佑的心,早已被仇恨筑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监狱。他将自己囚禁其中,日夜被往日的惨痛啃噬,最终所思所想,皆是如何用最极端的方式打破这监狱,却不知自己早已与狱卒、与囚徒无异,甚至将他身边的人也一同拖入了这座无形炼狱。”
“人心之狱……”凌越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深以为然。胡天佑用十五年时间,一砖一瓦地用仇恨、偏执和痛苦的回忆,将自己牢牢困锁。他将复仇视为唯一的出口,却看不到其他任何可能性——法律的、宽容的、甚至是放下后重新开始的可能。在他的认知里,世界非黑即白,恩怨必须血偿,而这套扭曲的逻辑,又被他完美地镶嵌进了戏文“善恶有报”的框架里,使其显得更具蛊惑性和仪式感。
“他不仅自己画地为牢,”凌越叹息道,“还用这套逻辑,成功地给石磊套上了枷锁。那孩子,说是自愿赴死,何尝不是被长期的心理暗示和所谓的‘恩义’绑架,一步步走进了这座共同的精神牢笼而不自知?还有玉莲,她只是想呼吸一口牢笼外的自由空气,便被视为背叛,遭到了最残酷的‘清理’。”
想到玉莲和石磊的惨状,两人一时默然。晚风拂过庭院中的草木,发出沙沙轻响,更衬得周遭一片宁静,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此案之后,杭州城的百姓,怕是再看皮影戏,心头都会蒙上一层阴影了。”沈荆澜不无惋惜地道。
凌越点了点头:“这正是其恶果之一。一件美好的事物,因一己之恶而被污名化,需要很久才能修复。但我们不能因噎废食。艺术本身的光芒,不应被个别的黑暗所掩盖。关键在于引导,在于持艺之人有一颗怎样的心。”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对沈荆澜道:“待此间事了,或可请一些品行端正、技艺精湛的戏班,多演些忠孝节义、劝人向善的正戏,冲淡些坊间的恐慌流言。也让世人明白,皮影能动人心,亦能正人心。”
沈荆澜赞同地点头:“夫君此念甚善。”
夜色渐深,星星缀满天幕。
凌越饮尽杯中已凉的茶,站起身,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此案带给他的震撼与反思,远超以往许多单纯的凶杀案件。它触及了人性中最深沉的黑暗与最执拗的扭曲,也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作为按察司副使,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作奸犯科的歹人,有时更是那些被悲惨命运和不甘执念逼入绝境的灵魂。
破解诡计,擒拿真凶,只是职责的一部分。如何防止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如何让法律不仅仅是惩恶的利刃,也能成为扬善的旗帜和疏通冤屈的渠道?这些问题,远比还原案情本身更加复杂和深远。
“走吧,荆澜,夜凉了。”凌越轻声道。
沈荆澜起身,与他一同走向屋内。烛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射在廊下。
皮影戏的幕布已然落下,戏台上的血雨腥风终告平息。但生活这台大戏,从未停止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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