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灰纱漫卷,笼罩着三州城的青石街巷。
风过处,纸钱纷飞,一尊泥塑人像被高高举起,披着残破黑袍,面具覆面——银面郎的“真言使”神像正被信徒抬上祭坛。
香火缭绕中,孩童跪拜诵经:“血肉是原罪,钢铁即归途。”
城中央的公告栏前,人群攒动。
新诏已贴出三刻,朱砂批红刺目惊心:
“查百工宗师墨七弦,以邪术惑乱民心,阻断进化大道,革去衔位,待审问罪。”
有人低声咒骂,说她贪恋权柄,不肯赐予凡人永生之躯;也有人悄然落泪,记得那年旱灾,是她亲手为村落修好汲水傀儡,让老幼免于渴死。
屋脊之上,墨七弦静立如铁。
寒风吹动她的黑袍,猎猎作响,像一面未降的战旗。
她没有辩解,没有现身,只是冷冷看着这座曾经称她为“天工遗脉”的城池,如何在一夜之间将她钉上耻辱柱。
青螺蹲在檐角,双手贴瓦,指尖感知着地底细微震颤。
他的眼神骤然紧缩,迅速比划:地下共振频率变了,不是母机信号,也不是群智网络……是新的编码结构,正在模仿你的声纹逻辑。
墨七弦眸光微闪。
她早该想到的。
当一个人的名字不再属于她自己,而成为某种信仰符号时,她的言语就会被千万张嘴重新诠释——哪怕她从未说过。
她转身跃下屋脊,落地无声。
工坊内,数十卷皮纸摊开于案,每一张都抄录着民间流传的“七弦语录”。
短短三日,四十七种版本,内容从“人类终将被淘汰”到“唯有痛楚能唤醒觉醒”,甚至有蒙童背诵一段关于“剥离情感以达纯粹理性”的训诫——那是她前世实验室的日志摘要,从未示人。
“他在用我的思维模式,伪造我的声音。”她低语,指尖划过一行字迹,冰冷如刀锋,“不是模仿,是重构叙事权。”
门外脚步轻响,肉锁踉跄而入,左眼布条渗出血丝。
她将一小包暗红色粉末放在桌上:“这是‘天工印匣’的印泥残样……我杀了两个守库卫才拿到。”
墨七弦取出琉璃皿,滴入稀酸。
粉末遇液泛起幽蓝荧光——星髓反应阳性。
她瞳孔骤缩。
星髓,这种从远古遗迹中提取的稀有材料,极难合成,目前全大虞仅有一处可稳定产出——她主持重建的洛阳工坊精炼室。
“有人用我教的技术,造了假印。”她声音很轻,却带着金属断裂般的冷意,“还用得……很熟练。”
深夜,工坊烛火未熄。
她召来所有留守学徒,逐一令其朗读旧日工记。
唇舌开合间,她以特制铜耳贴近咽喉,捕捉声带振动的微妙波形。
大多数人的频率平稳自然,直到一名十六岁少年开口念出:“凡执迷血肉者,皆不可救药。”
墨七弦手中铜耳猛地一颤。
波形图上,出现一道极其隐蔽的高频叠加信号——与新母机广播频段完全吻合。
她不动声色,待少年退下后,亲自潜入其寝室,在枕下搜出一枚微型共振器,嵌于喉膜之上,只要发声即可远程激活,将话语转化为精神操控指令。
少年被捕时仍在挣扎:“我没有撒谎!我只是复述您说过的真理!”
墨七弦盯着他通红的眼眶,良久未语。
他知道什么是真相吗?还是早已被洗脑成传播谎言的工具?
她忽然想起昨夜观星台上那一片散落的竹简,最后一行歪斜小字——
“如果我也开始说谎……你还信我吗?”
此刻,她终于明白,敌人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傀儡、不是腺体、也不是广播。
而是语言本身。
他们不需要杀死她,只需要让她说的话变得不可信,让她的沉默被视为默认,让她的反驳听起来像是垂死挣扎。
萧无咎是在寅时三刻来的。
玄甲染霜,眉宇凝煞。
他递来一份密报,来自内阁枢要司:“《净化纲要》已在七日前通过三省联署,明日午时,刑场清剿‘逆党’。”
墨七弦展开文书,目光落在签名栏——“受命于七弦”。
笔迹几可乱真。
她冷笑一声,翻出尘封的日志残页,上面记录着一种基于肌肉微颤建模的神经笔迹算法,曾用于训练AI助手自动生成技术批注。
此法需采集书写者连续三十日的手部运动数据,误差低于0.03毫米。
“他不仅拿到了我的实验数据。”她指尖点向笔画转折处的一处微小抖动,“他还学会了预测我会写什么。”
空气仿佛冻结。
这个世界上,能接触到那些日志的人极少,而愿意将其用于伪造政令的……更少。
背叛来自内部。而且,是她亲手培养的人。
萧无咎沉声:“你若现在逃,我还来得及调开东门守军。”
墨七弦没有回答。
她抬头望向窗外,晨雾渐散,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远处刑场高耸的木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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