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三年,一场倒春寒将洛阳宫苑的桃枝刚鼓起些的微花苞都打得蔫萎下去,残留的寒意纠缠着湿气,渗透进宫墙的每一道砖缝。皇帝曹睿的寝宫内,龙涎香与浓烈的药味交织,试图压过那份从病体深处弥散出的衰败气息,却只混合成一种更为沉郁、令人窒息的氛围。重重锦绣帷幔低垂,将空间分割得幽深而逼仄,只有几缕惨白的天光,从缝隙间挤入,无力地照亮在御榻旁。
曹睿斜倚在枕上,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如今深陷在眼窝的阴影里,只剩下空洞与疲惫。他身上覆盖着繁复精美的锦被,但锦被之下,是日渐嶙峋的骨架和难以驱散的冰冷。铜漏单调的滴答声,在寂静的殿宇内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轻响,都像是在为他所剩无几的生命计时。
他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终定格在殿顶那色彩斑斓、描绘着祥瑞仙境的藻井上。那曾是权力的象征,是连接天人的所在,此刻在他眼中,却扭曲成了一个巨大而讽刺的漩涡,要将他的魂灵连同他苦苦维系的一切,都吸摄进去。
“天命……果真不在朕身么?” 一个无声的诘问,在他心底反复撞击。
思绪不受控制地坠入往昔的深渊。三个稚嫩的面容次第浮现——长子曹冏、次子曹穆、幼子曹殷。他们曾是他生命的延续,是大魏江山的未来。他仿佛还能听到他们牙牙学语时的软糯腔调,看到他们蹒跚学步时的可爱模样。然而,这些鲜活的画面瞬间被病榻前痛苦的呻吟、小小身躯上不正常的潮红,以及那三具冰冷、小巧得令人心碎的棺椁所取代。每一次丧子,都像是在他心头上剜去一块肉,留下无法愈合的空洞,更带来深入骨髓的自我怀疑。
最终,记忆定格在一张灵秀聪颖的小脸上——那是他唯一的女儿,曹淑。他对她的宠爱,超越了礼制,近乎一种绝望的补偿。破格追封,建立庙宇,他倾注了所有未能给予儿子的、近乎泛滥的父爱,仿佛这样就能对抗那无形的命运。然而,就连这最后的骨血,也被无情夺走。曹淑夭折的那一刻,他心中某种东西也随之彻底断裂了。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骨的虚无,一种被上天彻底遗弃的孤绝感。
“是朕德行有亏,招致天罚?还是……还是父皇当年对诸位叔父的苛待,那份刻薄寡恩,终究报应在了朕的身上?”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最后的精神支柱。他奋斗一生,效仿祖父武帝开疆拓土,如文帝般驾驭群臣,营造宫室以彰显皇权威严,可到头来,竟连最原始的血脉传承都无法维系。这万里江山,这至尊宝座,意义何在?
“陛下,该进药了。” 贴身宦官辟邪的声音轻而颤,将他从痛苦的沉溺中惊醒。辟邪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漆黑的药汁,跪在榻前。
曹睿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空茫。辟邪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宗正卿曹大人遣人来问,关于选定嗣子曹芳入宫的仪典……”
“曹芳……” 曹睿喃喃念着这个名字,一个八岁孩童,任城王曹彰之孙,血缘已远,家族早已远离权力中心。选择他,是无奈,亦是必然。“强支近亲,如彪(曹彪)、志(曹志,曹植之子)之辈,岂非引狼入室,重蹈汉末覆辙?唯根基浅薄之幼主,方可保江山……至少,安稳在曹姓之手。”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楔子,敲入他混乱的思绪,带来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他必须在自己彻底倒下前,为这艘帝国的巨舟,找到看似最稳妥的泊锚之地。
挥退辟邪,他闭上眼,开始艰难地构建最后的屏障。燕王曹宇,武帝之子,他的叔父,血统尊贵无可指摘,且性情温和恭顺,正是充当辅政招牌,团结宗室的最佳人选。领军将军夏侯献,代表着与曹氏休戚与共的夏侯家族,执掌部分禁军,是血缘与盟友的双重保险。屯骑校尉曹肇,大司马曹休之子,年轻气盛,掌管精锐屯骑营,是他亲手提拔的宗室后进,值得信赖。秦朗,其母杜氏与武帝关系匪浅,虽非曹姓,却也算“编外宗室”,久历战阵,可增班底分量。至于车骑将军曹爽……曹睿脑海中浮现出曹真那张忠诚沉稳的面孔,“子丹(曹真字)之子,总该有其父几分遗风,眼下看来倒也恭谨,可作臂助,而非核心。” 在他蓝图中,曹爽是执行者,一个需要被曹宇领导、被夏侯献和曹肇制衡的角色。
数日后,精神稍振时,他进行了一次秘密召见。参与者仅有燕王曹宇、领军将军夏侯献、屯骑校尉曹肇三人。寝宫内殿,门户紧闭,药味更浓。
曹睿靠坐在榻上,声音嘶哑而虚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气力:“朕……时日无多。大魏社稷,幼主曹芳……朕,便托付于诸卿了。”
曹宇闻言,已是老泪纵横,伏地叩首:“陛下!臣……臣才疏学浅,恐负陛下重托啊!”
“王叔请起……”曹睿喘了口气,目光扫过夏侯献与曹肇年轻而坚毅的脸,“外姓之人,功高则震主……终究隔着一层。唯有我等血脉相连,方能……方能保社稷无虞。切记……要同心协力,莫负朕望,莫负……曹氏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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