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外的雪,一下就是小半年。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颜色,白得晃眼,白得让人心慌。我们的村子就窝在这么一片白山黑水之间,几十户人家,像被老天爷随手撒下的一把黄豆,稀稀拉拉地粘在山坳子里。村子有个老名字,叫靠山屯,顾名思义,靠着山,也靠着命。进出就一条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大雪一封山,啥消息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村东头,紧挨着那片老白桦林子,有一口井。
那井,打我太爷爷那辈儿就在那儿了,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挖了多少年。井台是用青石垒的,年头久了,石头缝里长满了黑绿色的苔藓,夏天摸上去滑腻腻的,冬天则挂着长长的冰溜子,一根根朝下指着,像死人嘴里倒长的牙。井口不大,被一个半朽的木辘轳架子歪歪斜斜地罩着,那辘轳上的麻绳早就烂断了,只剩几缕糟粕,在风里一荡一荡的。井沿的石头上,被井绳磨出的沟痕深得能埋进小孩子的手指头,可见当年这井也曾风光过,养活过不少张嘴。可不知从哪一年起,这井里的水就变了味儿,先是泛着一股子铁锈似的腥气,后来干脆就打上来浑浊的泥汤子,别说喝了,连牲口都不肯碰。村里就凑钱在村子当间儿重新打了一口甜水井,这口老井,也就彻底荒了。
荒是荒了,关于它的闲话,却在背地里一年年地茂盛起来,像井台边的荒草。起初只是些零星的嘀咕,说夜里打井边过,能听见底下有水声,哗啦哗啦的,不像自然的水响,倒像……有人在里头撩水。后来话就变了形,说不是水声,是女人的哭声,细细的,抽抽搭搭的,顺着风能飘出老远。再后来,最邪乎的说法就定下来了,像钉子一样楔进了每个靠山屯人的心里:每逢农历十五,月亮圆得像个银盘子的时候,你若是壮着胆子凑到那井口往下瞅,就能看见井水明明晃晃的,像一面镜子。镜子里,映不出天上的月亮,也映不出你自己的脸,只有一个女人,背对着井口,坐在那儿,一下,一下,缓缓地梳着她那头乌黑乌黑的长发。
没人说得清那女人长啥样,因为从来没人看见过她的正脸。也没人敢在十五的夜里真的去验证这个说法。屯子里上了岁数的老人,听了这个只会吧嗒吧嗒地抽旱烟,烟雾后面的脸皱得像核桃皮,半晌才重重叹口气,吐出两个字:“孽障。”年轻些的,虽也忌讳,但酒劲儿上来,偶尔也敢拿这个打赌逞能,可最后多半是互相推诿着,谁也没真敢在月圆之夜走近那井台百步之内。那口井,连同井台周围那一小片空地,在月光好的夜里,白惨惨的,像个醒着的疤,烙在村子的东边。
村西头的老王家,是屯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一户人家。当家的王老疙瘩,是个跟黑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汉子,脸被风吹日晒成了酱紫色,话不多,手上有的是力气。他媳妇儿翠芬,是个麻利爽快的女人,屋里屋外一把抓,嗓门亮,心也善。两口子有个独苗,小名儿叫铁蛋,取个贱名好养活的意思。这孩子今年刚满九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爬树掏鸟蛋,下河摸泥鳅,没有他不敢干的,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瞅啥都透着股新鲜和好奇。
关于村东头老井的传说,铁蛋自然是从小听到大。夏天乘凉,冬天猫冬,大人们凑在一起唠闲嗑,总免不了提起那口井。每当这时,翠芬就会把铁蛋往怀里搂紧些,压低声音吓唬他:“听见没?可不许往那井边凑!那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专抓不听话的小孩儿下去陪她!”王老疙瘩则在旁边闷声补一句:“你妈说得对,那地方邪性,离远点儿。”铁蛋当时总是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孩子的心思就像春天的柳絮,看着是落了地,风一吹,又飘得老高。那口被大人描述得神秘又恐怖的井,在他心里非但不可怕,反而像磁石一样,隐隐地勾着他的魂儿。他偷偷跑去看过那井几次,都是在白天,远远地站在林子边上看。井台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鸟叫,啥也没有。他心想,大人们是不是在编故事唬人?
这话头,在屯子里孩子们之间也悄悄流传。孩子嘛,越是不让知道、不让去的地方,就越是想探个究竟。铁蛋有个玩得最好的伴儿,叫二狗子,比铁蛋大两岁,是个出了名的愣头青。这天刚下过一场小雪,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俩孩子从村小放学回来,抄近路从老白桦林子边过。二狗子瞅着远处那孤零零的井台,眼珠子转了转,用胳膊肘捅了捅铁蛋:“哎,铁蛋,你说……那井里真有梳头的女人?”
铁蛋缩了缩脖子,朝那边望了一眼。暮色开始往下沉,井台在灰白的天光和雪光映衬下,轮廓有些模糊,像个蹲伏的巨兽。“我爹妈都说有。”
“说谁都会说,”二狗子撇撇嘴,故意激他,“我爷还说见过山神爷呢!你敢不敢?过两天就是十五了,月亮倍儿亮!咱俩晚上偷偷过来,瞅一眼?就看一眼!要是真有,咱就是屯子里最胆大的!以后他们都得服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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