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坊里关于“守”与“变”的风暴并未真正平息,只是被忙碌的订单和谢之遥刻意维持的表面平静暂时压制。夏夏在白蔓君溪边那一席话后,心中的迷雾虽被拨开些许,但落刀处依旧茫然。他不再激烈反驳杨师傅的训斥,却也并未放弃那些在老师傅眼中“离经叛道”的尝试,只是做得更加沉默和隐秘,像在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工坊的气氛微妙而紧绷,雕刀与木头碰撞的声音里,似乎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戒备。
与此同时,谢之遥肩上的担子却日益沉重。娜娜事件的司法反击战正酣,律师团队在夏夏提供的“核弹级”证据链支持下步步紧逼,但网络舆论的余波和部分游客对云苗村的疑虑仍未完全消散。更紧迫的是,订单暴增带来的“甜蜜烦恼”正在演变为一场深层次的危机。
问题像雨后山林里的菌子,悄无声息地冒了出来。
生态的隐忧: 听风民宿和几家新开的精品客栈几乎天天满房,村口停车场从早到晚挤满了外地牌照的汽车,引擎的轰鸣和游客的喧闹打破了村庄固有的宁静。原本清澈见底、村民浣洗衣物的小溪边,开始出现零星的塑料瓶和零食包装袋。后山那片野生菌子最丰茂的林子,因为被几个“探秘”的旅游博主曝光,短短几天就被蜂拥而至的游客踩踏得一片狼藉,菌子还没冒头,腐殖层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宝瓶婶痛心疾首地找到谢之遥:“阿遥啊,再这么下去,山神要发怒的!菌子没了是小,水土要是坏了,我们吃什么?”
社区的分裂: 旅游的红利并未如预期般均匀地滋养整个村庄。紧邻民宿区、家里开了小卖部或做了特色小吃(比如阿桂婶家的乳扇)的几户人家,赚得盆满钵满,笑容满面。而住在村子边缘、没有直接参与旅游服务或缺乏“卖点”的村民,则成了“热闹的旁观者”,甚至要承受噪音、垃圾增多带来的困扰。阿桂婶在闲聊时掩饰不住的得意和对“边缘户”隐隐的轻视,让一些老邻居心里很不是滋味。一股“凭什么他们发财,我们遭殃?”的怨气在无声地弥漫。
文化的稀释与表演化: 为了满足游客对“民族风情”的猎奇,一些本应在特定时节、特定场合才举行的仪式或活动被频繁搬上舞台。原本庄重的“绕三灵”简化成了游客可以随时参与的“篝火打跳”,神圣的祭祀细节被刻意渲染得神秘兮兮。几个手巧的嬢嬢被民宿请去现场展示扎染,从早到晚重复着固定的几个步骤,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嘴里念叨的不再是祖辈传下的染色口诀,而是向围观游客推销半成品的套话。木雕坊里,杨师傅最得意的“百鸟朝凤”大挂屏,成了游客争相拍照的背景板,却很少有人真正驻足,去欣赏那繁复到令人窒息的精湛刀工背后蕴含的祈愿。文化,正从生活的肌理,被剥离成可以售卖的快消景观。
谢之遥焦头烂额。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烟灰缸堆成了小山。眼前摊开的,是不断增长的营收报表,是村民间微妙的情绪报告,是环保志愿者发来的后山生态受损照片,还有夏夏偷偷塞给他的、几张融合了现代设计感的木雕草图。每一份文件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他试图在传统与市场、发展与保护、效率与公平之间找到平衡点,却发现这比管理一个庞大的商业集团复杂百倍。这是一个鲜活的、有呼吸的、由无数个体情感和利益交织而成的社区!他引以为傲的商业逻辑和资源整合能力,在这个复杂的生态面前,显得如此笨拙和力不从心。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迷失方向的恐慌。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旁观者”,悄然走进了云苗村这片喧闹与隐忧并存的热土。
方教授,一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洗得发白的麻布衬衫和舒适的帆布鞋,背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包,里面塞着笔记本、相机和几本厚厚的人类学专着。他是省民族大学退休的社会学/人类学教授,一生致力于西南少数民族社区发展与文化变迁研究。他并非慕名而来的游客,而是循着学术圈里一则关于“传统村落文旅活化样本”的模糊信息,带着探究与观察的目的,低调地入住了听风民宿。
最初几天,方教授像一个安静的影子。他每天早早起床,不是去景点打卡,而是沿着村中的青石板路慢慢踱步,看阿婆们在家门口生起小炉子烤乳扇,看男人们扛着农具走向田埂,看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嬉闹。他会在阿桂婶的小摊前买一块乳扇,一边慢条斯理地吃着,一边用温和的目光和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与阿桂婶聊些家长里短,问的问题却往往直指核心:“阿妹,现在生意这么好,比以前种地轻省多了吧?不过我看你好像更累了?”“村里一下子来这么多人,习惯不习惯?晚上吵不吵得着睡觉?”
他也会在午后,搬一张小竹椅,坐在木雕坊对面的小杂货店门口,一坐就是大半天。目光透过坊内敞开的门窗,静静观察。他看到了杨师傅训斥徒弟时中气十足的威严,也看到了夏夏在角落里对着电脑屏幕设计草图时专注又带着几分压抑的侧脸;他看到了工坊里堆积如山的订单木料,也看到了老师傅们面对新图纸时流露出的困惑甚至排斥。他看到了订单带来的繁荣,更看到了繁荣表象下涌动的暗流——那关于“何为传承”的无声硝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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