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的生态修复工地上,号子声和锤击木桩的闷响取代了往日风雨的呜咽,成了云苗村新的脉搏。汗水滴落在新翻的泥土里,迅速被吸收,留下深色的印记。人们埋首劳作,用最原始的力量,对抗着大地留下的狰狞伤疤,也缝合着彼此心中那些看不见的裂痕。希望,如同沿着魏启明设计的木桩格栅悄然攀爬的藤蔓,虽然缓慢,却执着地向上延伸。
在这片充满粗粝生命力的背景音中,夏夏的存在,却像一首走了调的歌。他肩背的伤口在草药和时间的抚慰下渐渐收口,新肉生长带来难耐的痒意,如同他心底某种按捺不住的躁动。他能轮动锤子了,虽然不敢太用力;他能扛起木桩了,虽然需要换一边肩膀。但他的动作总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笨拙,眼神时常飘忽,落在不远处那个忙碌的纤细身影上—娜娜。
娜娜像是完全浸入了这重建的洪流。她挽起袖子,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和妇女们一起编织护坡的藤网,手指灵活地穿梭,将柔韧的枝条变成坚固的屏障。她帮着分发解暑的草药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眼神专注而明亮。她甚至跟着魏启明的学生,笨拙却认真地学习辨认那些据说能“抓住泥土”的草籽,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撒进木桩间的格子里。
她很好。太好了。好得让夏夏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几乎要窒息。他想起余震时她惊恐的尖叫和捶打他胳膊时的哭腔,想起她给他换药时微凉的手指和强装的镇定,想起篝火旁她听着胡有鱼的歌时,眼中闪烁的、与此刻不同的、柔软的水光。那时的她,需要他。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被需要的。
可现在呢?灾难的阴影似乎在褪去,秩序在重建,娜娜也变得越来越不需要保护了。她像一棵被暴雨摧折过又顽强挺立的竹子,舒展着枝叶,迎向新生。而他,这个曾经为她挡下塌方的“英雄”,似乎正在失去存在的价值。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鄙夷的失落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变得愈发沉默,像一块真正闷声不响的石头,只在娜娜偶尔看过来时,挤出一个仓促而僵硬的憨笑,然后迅速低下头,拼命干活,仿佛只有身体的疲惫才能压制住心里那头胡乱冲撞的困兽。
他的异常,自然落在了许多人眼里。
胡有鱼吊着胳膊,用没受伤的手捅了捅旁边挥汗如雨的谢之遥,压低声音:“欸,老谢,你看夏夏那小子,最近是不是魂被山魈勾走了?干活愣头愣脑,瞅娜娜那眼神,跟丢了崽的狗似的。”
谢之遥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泥,望向夏夏的方向。年轻人紧抿着唇,抡着锤子,动作带着一股狠劲,却透着一股茫然的焦躁。谢之遥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他想起自己和红豆走过的路,想起那些未曾言说却心照不宣的时刻,轻轻叹了口气:“心病。得心药医。”
许红豆抱着孩子来送水,也注意到了。她将水碗递给夏夏时,温声道:“夏夏,伤刚好,别太逞强。”夏夏接过碗,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神却飞快地瞟向娜娜的方向,又迅速垂下。许红豆与走过来的白蔓君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连角落里记录着“集体劳动的社会修复功能”的教授,也推了推眼镜,在笔记本上添了一笔:“观察个体:在群体创伤平复期,出现明显的适应性障碍与情感确认焦虑。其此前‘保护者’角色身份的消解,引发存在性危机。需关注其社会联结的重塑。”
娜娜呢?她并非毫无察觉。夏夏那些躲闪的目光、僵硬的微笑、以及刻意保持的距离,她都看在眼里。起初,她以为是伤口疼痛或者劳累所致。但渐渐地,她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那不再是灾难中彼此依靠时的全然的信任和默契,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距离感的忐忑。这让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有一点莫名的恼火。
这个傻子!难道那一扑,挡下的只是塌方的木板,也顺便在他俩之间砌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难道经历了生死,有些东西反而变得更复杂、更难以触碰了?
这天下午,工间休息。众人三三两两坐在树荫下或木桩上喝水喘气。夏夏独自一人坐在稍远的坡坎上,背对着大家,拿着根树枝,无意识地在地上胡乱划着。阳光勾勒出他宽阔却显得有些紧绷的背影。
娜娜握紧了手里的水碗,深吸了一口气。她不喜欢这种猜来猜去的感觉,不喜欢夏夏身上那种沉甸甸的、自我封闭的低气压。灾难教会她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珍惜当下,有话直说。她不想再等了。
她站起身,在众人或明或暗的注视下,端着一碗清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那个孤零零的背影。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夏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手里的树枝划得更快了。
“喂。”娜娜的声音清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直接穿透了他试图构建的屏障,“转过来,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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