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春与罗泉之间达成的,那种清晰而平静的“新型家庭合伙制”,像一阵温和的风,悄然吹过云苗村,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它向所有人展示了一种可能性:关系并非只有捆绑与割裂两种极端,或许还存在一种基于理性、责任与相互尊重的中间地带,一种更有韧性的联结。这种氛围,或多或少也浸润着其他正在艰难抉择的人。
然而,现实的巨石,却不会因氛围的温和而减轻分量。民宿重建的巨额资金缺口,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持续吞噬着谢之遥和许红豆的心力。保险理赔依旧在扯皮中缓慢推进,赵德坤、张宝根非法所得的追缴更是司法流程漫漫,远水难解近渴。每一天的拖延,都意味着成本的增加、时机的错失,以及村民们那刚刚被点燃的希望之火可能再次黯淡的风险。
谢之遥憔悴下去。他咳嗽得更频繁了,蜡黄的脸上颧骨凸出,眼下的青黑浓得化不开。他几乎住在了临时指挥板房里,对着那些天文数字般的预算表和迟迟没有进展的理赔文件,一遍遍核算、沟通、争执,脾气变得有些急躁,时常对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提高音量,然后又疲惫地挂断,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倦兽,拼命撞击着无形的栏杆,却一次次被现实弹回。
许红豆看着眼里,疼在心里。她一边照顾着襁褓中的女儿,一边尽力分担着合作社的日常琐事和安置点的后勤协调,试图为谢之遥分担压力。但核心的资金困境,像一座大山,横亘在他们面前,绝非省吃俭用或加班加点所能移开。
夜深人静,孩子终于睡熟。昏暗的应急灯下,许红豆将一份精心整理过的财务报表推到谢之遥面前。上面清晰罗列着重建所需的最低启动资金、现有可动用资金(寥寥无几)、以及那个触目惊心的、如同天堑般的缺口。
“之遥,”她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般落在谢之遥紧绷的神经上,“我们得想想别的办法了。不能这么干等下去。”
谢之遥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疲惫与一种近乎偏执的抗拒:“我知道!我再催催保险公司!我再想办法联系几家银行!总有办法的!‘栖境’是我们的心血,是云苗的未来,绝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肩膀剧烈耸动。
许红豆默默递过一杯温水,等他缓过气,才平静地开口,语气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冷静:“保险公司和银行的流程,我们都清楚。远水救不了近火。而且,即便理赔下来,恐怕也覆盖不了全部。之遥,我们得面对现实。”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报表那个巨大的缺口数字上,指尖微微收紧:“或许我们可以重新考虑一下‘臻旅资本’那边的提议。”
“不行!”谢之遥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吼出声,情绪激动地打断她,“红豆!你忘了我们当初为什么拒绝他们吗?他们要的不是投资,是要控股权!是要把‘栖境’变成他们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高端民宿’!要砍掉绣坊体验,要改掉我们精心设计的本土菜单,要把定价抬到乡亲们根本够不着的高度!那还是我们的‘栖境’吗?那还是云苗的‘栖境’吗?那成了他们圈钱的工具!”
他因为激动,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呼吸变得更加急促:“我们当初咬牙自己干,不就是为了保住这点自主权,保住云苗的魂吗?现在要是低头,之前所有的坚持,所有的苦,不都成了笑话?!”
许红豆没有因为他的激动而退缩。她安静地听着,等他发泄完,才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直视着他:“之遥,我知道。那些顾虑,我都记得,我也一样在乎。”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谢之遥的心上:“可是之遥,你看看外面。”她指了指板房外沉寂的安置点,更远处,是黑暗中模糊的废墟轮廓,“乡亲们等着开工,等着挣钱,等着重建家园。娜娜的绣娘们等着新的订单,晓春的合作社等着资金周转,夏夏他们等着学新技术‘栖境’不仅仅是我们的梦想,它现在更是很多人的指望。”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泛起一丝泪光,却被她强行压下:“坚持风骨很重要,可如果因为坚持风骨,让所有人都跟着一起耗死、饿死,那这风骨,还有什么意义?接受投资,可能会失去一部分主导权,可能会改变一些东西,但‘栖境’的根还在云苗,魂还在我们手里。我们可以谈,可以争取!但如果现在因为资金链彻底断裂,项目黄了,那才是什么都没了!”
她拿起笔,在报表上那个巨大的缺口处重重画了一个圈:“这是现实。我们得先活下去,才能谈怎么活得更好,活得像自己。”
谢之遥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妻子眼中那混合着痛楚、清醒和巨大勇气的光芒。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他用固执和疲惫编织起的保护壳,将最残酷的现实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他何尝不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只是那份不甘,那份对理想被玷污的恐惧,让他无法轻易点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