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的判断,分毫不差。
信已发出,林乾便进入了一种“积极等待”的状态。他并未因手握皇命而有丝毫的懈怠或焦躁,更没有因为贾府众人那一日三变的复杂眼神而受到任何影响。缀锦楼,就如同一座风暴眼中的孤岛,平静依旧。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
十名身着工部服饰的匠人,在一名内监的引导下,恭恭敬敬地来到了缀锦楼外。为首的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身形不高,但腰背挺得笔直。他一双手,关节粗大,布满了刀砍斧凿留下的陈年老茧,眼神却锐利得如同鹰隼,一眼扫过院中的亭台布局,便能看出其优劣。
此人姓刘,是工部营造司里首屈一指的老师傅,曾参与过皇家西苑的修葺,一身技艺早已炉火纯青,骨子里自然也带着一股顶尖技术人员特有的傲气与矜持。
当他走进屋,看到那个安然坐在主位上,正慢条斯理喝着茶的清秀少年时,刘师傅的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了一丝轻视与敷衍。
太年轻了。
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能懂什么营造之法?圣上命他们来听令,不过是天家恩宠,走个过场罢了。他早已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客客气气地应付一番,回头按照京中常见的侯府规制,给他修一座差不多的宅子,便可交差。
“小人刘正,参见林公子。”刘师傅带着身后的九名巧匠,行了个标准的官家礼节。
“刘师傅免礼,请坐。”林乾放下茶杯,抬手虚引。
刘师傅也不客套,略一躬身便直起了腰,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知林公子想将贵府祖宅修成何等模样?是仿那江南水乡的苏式园林,求个曲径通幽?还是依京中旧例,建一座宽敞气派的四合大院?公子但说无妨,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为公子办妥。”
他话说得客气,言下之意却很明显:你只管提个大概的方向,剩下的,便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然而,林乾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他只是站起身,走到一旁的书案前,将数张他熬夜绘制的、卷起的图纸,在宽大的桌面上,一幅幅地,缓缓铺开。
一股浓郁的墨香,混杂着纸张特有的清气,瞬间弥漫开来。
刘师傅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过去,原本带着几分敷衍的眼神,在触及图纸的那一刻,猛地一凝。
那不是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传统图样。没有写意的山水,没有潦草的标注。那是一张张用精准无比的线条、细致入微的比例尺、还有他从未见过的符号所构成的……工程图!
“这……”刘师傅的心头一跳,鬼使神差地上前一步,将视线聚焦在第一张总览图上。
只一眼,他那双见惯了琼楼玉宇的锐利眼睛,便陡然睁大了。
图纸上,整座宅院的布局被清晰地划分为三大区块,并用朱笔标注得一清二楚:前院,主会客议事;后宅,为家眷内院;侧院,则供仆役护卫起居操练。三区之间,动线分明,由不同的廊道与月亮门隔开,彼此相连却又互不干扰。
这在公私混杂、内外纠缠的古代宅院设计中,简直是颠覆性的革命!刘师傅的呼吸,瞬间急促了几分。他一生所建府邸,皆是内宅外院搅在一起,主仆同走一条道,最是杂乱。而眼前这设计,如快刀斩乱麻,一下子便将一座大宅的“公”与“私”梳理得井井有条!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林乾,眼中的轻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惊疑。
不等他开口,林乾已将第二张图纸推到他面前。这张图,详绘的是宅邸的安防体系。
刘师傅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了什么?内外两道独立的护卫巡逻路线,明哨暗哨的位置标注得恰到好处,将整个府邸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覆盖。院墙的角楼,被巧妙地设计为观景与了望两用。尤其是前院书房的墙壁,竟被特别标注了“加厚,内置三合土防火夹层”的字样!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这哪里是在修宅子,这分明是在建一座小型的堡垒!
当他的目光移到第三张图纸上时,他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这张图,画的是采光、供暖与排水系统。
那地龙(地暖)的烟道走向,不再是生硬的直线,而是根据每个房间的大小、朝向进行了精密的改良设计,盘旋曲折,却又遵循着某种奇特的规律,能让热量分布得无比均匀,排烟口的位置更是刁钻,正好处于风道的下口,能将烟灰排得干干净净!
南向的窗户,被大胆地增大了近三成,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采用高丽贡纸,双层裱糊,透光更佳,冬暖夏凉。”
最让他感到头皮发麻的,是地下排水系统。那密密麻麻的管线,每一条的坡度、每一个汇流点的角度,都计算得无比精确,甚至连不同季节的降雨量都被考虑在内,其标准之严苛,远超工部沿用百年的营造法式!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后花园的一处假山下,那里标注着一个“地窖”,说明是“冬日储冰夏日用”。但刘师傅只看了一眼那地窖的深度、砖石结构和通风设计,便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地窖的规模与复杂程度,远超任何他所知的冰窖,倒更像是一个……小型的地下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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