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急着去看那份卷子。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文谦。
在何璟这双宦海沉浮了四十余年的眼睛里,此刻的赵文谦,就是一本正在被他迅速读透的书。他看到了那张因强行抑制震惊而微微抽搐的脸颊,看到了他那只握着卷子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的、死人般的苍白。他甚至能听到,从赵文谦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因气血逆行而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细微的咯咯声。
这就够了。
对于真正顶级的猎手而言,有时候,并不需要亲眼看到猎物身上的伤口,只需嗅到空气中那第一缕血腥味,便足以判断一切。
“赵侍郎,”何璟的声音,在这死寂的阅卷堂内,缓缓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敲击在古钟之上,余音嗡嗡,清晰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看来,你这几道考题,出得很好啊。”
赵文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他像一个溺水之人,艰难地抬起头,对上何璟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想开口辩解,想说些场面话来掩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仿佛在审视一件器物般的平静。正是这份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何璟没有再理会他。他缓缓起身,从赵文谦那几乎僵住的手中,将那份卷子,取了过来。他的动作很轻,却像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权力的交接。他取走的,不仅仅是一份考卷,更是这场关于科场主导权的、无声之战的胜利品。
他将卷子摊开在自己的书案之上,目光如电,只扫了数行,便不再细看。他转过身,面向堂下所有噤若寒蝉的阅卷官,那声音,如同之前一般沉稳,却又多了一份属于东阁大学士、帝国重臣的绝对威严。
“诸位,都停一停吧。”
所有的朱笔,都在这一刻,停住了。堂下数十名宿儒,皆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屏息凝神,静待着这位主考官的下文。
何璟指着自己案上的那份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此等策论,已非科场之文,而是庙堂之器。以寻常举业的标准来评判,是对文章的羞辱,也是对我等阅卷之人的不公。”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戒尺,缓缓地、却又精准地,再次落回到了赵文谦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赵侍郎以‘实务’为题,本意,是为国甄选能臣干吏,此心,可昭日月。我等原以为,能在沙砾之中,偶得一两颗米粒大小的珍珠,便已是幸事。只是,”何璟的话锋,陡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我等都未曾料到,竟真有考生,能将这‘实务’二字,答得如此……石破天惊。”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字字诛心。他将赵文谦那看似冠冕堂皇的动机高高捧起,却又用那“石破天惊”四个字,将他所有的后路与阴暗的算计,都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你不是要考实务吗?现在,最懂实务的人来了,你,又该如何评判?
赵文谦只觉得胸口一阵气血翻涌,那股腥甜之气再次直冲喉头,这一次,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他强行将那口血咽了下去,那滋味,又苦又涩。他知道,他败了。在他亲手设下的、自以为最完美的战场之上,败得一败涂地,体无完肤。
“今日阅卷,便到此为止。”何璟的声音,愈发沉稳,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断,“明日,将所有答了这几道‘实务’策论的卷子,不论优劣,尽数呈上来。我等三人,将一同会审。”
他看着赵文谦,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淡漠、却又意味深长的弧度,那弧度,像一把最精巧的手术刀,正在剖开他最后的尊严。
“赵侍郎,你亲设的考题,这最后的评判,你可不能缺席啊。”
赵文谦的身体,晃了一晃。他感觉周遭所有同僚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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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的三日,对于阅卷堂内的所有人而言,都是一种漫长的煎熬。而对于赵文谦来说,则是公开的处刑。
三百余份涉及“实务”的策论,被一一呈上。何璟与吴涧,皆是一言不发,只是阅卷。每看到一份言之无物的空谈之作,何璟便会将其轻轻放在一旁,不置一词。而每看到一份稍有见地的文章,他便会特意抬头,看一眼赵文谦,淡淡地问道:“赵侍郎以为,此文,比之那份‘庙堂之器’,如何?”
赵文谦无言以对。
那份被何璟单独放置的卷子,就像一座巍峨的泰山,镇压着这里所有的一切。任何其他的文章,与之相比,都渺小得如同尘埃。
第四日清晨,所有的评判,都已尘埃落定。
那份惊世骇俗的卷子,毫无悬念地,被列为了第一。而其后的名次,则显得那般……黯淡无光,仿佛只是为了凑数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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