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糊涂”,如同一口丧钟,在赵文谦的耳边,在整座阅卷堂的穹顶之下,久久回荡,不肯散去。
他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那件原本剪裁得体、彰显着礼部侍郎威严的官袍,此刻穿在他身上,却显得那般空荡,仿佛被抽去了骨架。他一步一步,走下高台,穿过那些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的同僚。他的脚步,很稳,却又很轻,轻得像一个即将消散的影子。
当他的背影,最终消失在阅-卷堂那厚重的门扉之后时,所有人都知道,这位曾几何时在朝堂之上也算得上是长袖善舞的赵侍郎,他的仕途,他的未来,连同他背后的那份倚仗,都在这一刻,被何璟,被那份来自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墨卷,碾得粉碎。
何璟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只是冰冷地,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贡院深处,数十名专司誊抄的小吏,被连夜召集。整整一夜,这座为科举而生的庞大机器,都在为了这一份石破天惊的策论,疯狂地运转着。灯火通明,墨香四溢,却无半分喜气,只有一种近乎肃杀的、属于政治斗争的铁血效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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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雪后初晴。
数十骑快马,从贡院那紧闭的大门内,鱼贯而出。马蹄踏在京城那潮湿的青石板路上,溅起细碎的、混着残雪的泥浆。每一名骑士的怀中,都揣着一份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沉甸甸的卷宗。
这些卷宗,如同一份份黑色的战书,被精准地,投向了帝国的心脏。
户部衙门。
郎中陈润刚处理完一桩关于南粮北运的繁琐公务,正端着一杯热茶,揉着自己那因常年伏案而酸痛的脖颈。一名小吏快步而入,将那份来自贡院的卷宗,恭恭敬敬地,呈放在了他的案头。
陈润的目光,只在那封皮上“会试策论誊抄”几个字上停留了一瞬,他那只端着茶杯的手,便再也无法保持平稳。
他屏退左右,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展开了那份卷宗。他没有去看那些他早已熟记于心的文字。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卷首,那一行由主考官何璟亲笔写下的朱批之上。
“会试第一名,会元林乾。其文,国士无双。其策,可为庙堂之器。”
陈润闭上眼,将那份卷宗,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许久,他才缓缓地睁开眼,那双一向沉稳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层难以抑制的、湿润的雾气。他知道,他所追随的那位少年,他所寄托的那些关于国计民生的理想,已然化作了这煌煌之言,从此,将在这朝堂之上,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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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门。
气氛,却截然不同。
几位身着铠甲、须发皆张的老将军,正围着一盆熊熊燃烧的炭火,议论着北疆的军情。一名书吏将那份卷宗送了进来,其中一位以治军严苛、脾气火爆着称的、与忠顺王府素来交好的老将军,不耐烦地接了过来。
“科场上的文章,送到我们兵部来做什么!”他粗声粗气地抱怨着,随手翻开,“一群只知之乎者也的酸丁,难道还能替老子们去北疆杀敌不成?”
他的抱怨,在看到那篇《论北疆军马场之利弊与改良之法》的标题时,戛然而止。
他读了下去。
起初,他的脸上,是轻蔑,是嘲讽。但渐渐地,那轻蔑不见了,嘲讽也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被说中心事而生出的恼怒,是一种因看到闻所未闻之法而带来的震惊。
当他读到那“赛马会”、“杂交培育”等惊世骇俗的细节时,他那只曾持过千斤重担、斩过无数敌酋的、布满了厚茧的大手,竟也开始,微微地,颤抖起来。
“荒唐!”他猛地将那份卷宗,狠狠地掷在地上,暴喝一声,仿佛要用这声暴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骇然,“纸上谈兵!一派胡言!一个连马草与韭菜都分不清的黄口小儿,也敢妄议我大周百年之马政!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暴怒着,咆哮着,可周围的几位同僚,却都敏锐地发现,他那张涨成了紫肝色的脸上,愤怒之下,涌动的,却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恐惧”的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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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卷宗,最终,都如百川归海,将信息,汇集到了那座位于京城权力漩涡最中心的府邸。
忠顺王府。
书房之内,伽南香的味道,比往日更加浓郁。
忠顺王依旧在下棋。他面前的棋盘上,黑白二子,已然形成了一片犬牙交错、生死难料的复杂局面。他执黑,那条原本看似稳固的大龙,已被白子层层包围,陷入了绝境。
幕僚张公辅侍立一旁,将各方反应,一一禀报,声音干涩。
忠顺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他只是看着眼前的棋局,仿佛这天下,这朝堂,都不及眼前这一方棋盘,来得重要。
当张公辅禀报完兵部那老将军的反应时,忠顺王终于,动了。
他拈起一枚黑子,没有去试图解救那条看似已经必死无疑的大龙。而是将那枚棋子,轻轻地,落在了棋盘的最边缘,一个看似与主战场毫无关联的、最不起眼的星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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