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来自京营节度使府的、看似寻常的调令,所掀起的,却是一场无声的、只在权力最顶层流动的海啸。
次日清晨,当海运经略司那扇破旧的大门,在晨光中吱呀开启时,陈润看到的,不再是昨日那份空荡荡的萧条。
五十名身着玄色劲装的京营兵士,如五十尊沉默的铁塔,静静地,分列于院落两侧。他们没有携带招摇的兵刃,身上,却都透着一股只有在生死之间,才能磨砺出的、冰冷的纪律感。他们站在那里,没有一丝声响,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那股肃杀之气,竟让这破败的院落,都仿佛,成了一座壁垒森严的军机重地。
陈润的心,在那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便要挡在林乾的身前。这不是善意,这是示威!这是王子腾,在用一种最为蛮横的方式,向这位新晋的林大人,展示着他手中那把名为“军权”的、最锋利的刀!
林乾,却只是平静地,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他一身绯红的官袍,在那五十道玄黑的身影之间,显得那般单薄,却又像是激流之中,一块岿然不动的礁石。
为首的一名校尉,见他出来,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是金属与石头的碰撞:“京营都指挥使司下辖,标兵营校尉,雷鸣,奉节度使王大人之命,率标兵四十九人,前来海运经略司报到!听凭林大人,差遣!”
他的身后,那四十九名兵士,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齐齐单膝跪地,那甲叶摩擦的声音,汇成了一道令人心悸的、冰冷的浪潮。
“听凭林大人差遣!”
陈润的脸,已是煞白。他看着林乾,眼中,是藏不住的惊骇与忧虑。他怕,怕这位年轻的上官,会在这股赤裸裸的、来自军方的压力之下,说出一句,哪怕是带着半分火气的、无法挽回的话。
林乾,却笑了。
那笑容,很淡,很轻,像是拂过湖面的、三月的春风。
“王节度使,有心了。”他没有去扶那位名叫雷鸣的校尉,只是负手而立,目光,从那一张张饱经风霜的、写满了绝对服从的脸上,缓缓扫过。
他的心中,那片早已洞悉一切的明镜之上,清晰地,映出了王子腾那张冷静得近乎残忍的、属于顶级投机者的脸。
是了。
这便是,王子腾的棋。
与忠顺王那步步为营、试图将对手拉入泥潭的阴森不同,王子腾的棋,更为直接,也更为……高明。
他不送礼,不拉拢,不发表任何意见。他只送来,这五十个,最精锐、最可靠、也最是烫手的……人。
他这是在下注。
他看准了,圣上要动的,是整个勋贵集团这棵早已从根部腐烂的参天大树。而他,王子腾,便是在这棵大树倾覆之前,最先从树上跳下来,试图寻找另一棵能让他栖身的、更为高大的新树的……精明的枭鸟。
他将这五十个代表着京营力量的兵士,送来。这既是,向圣上,递上了一份与旧日勋贵切割的、投名状;也是,向自己,送来了一份无法拒绝的、雪中送炭般的“炭火”。
炭是好炭,能驱散这海运经略司初设的寒冷与无人可用的窘境。
可这炭火之上,也烙着一个清晰的、属于“王子腾”的印记。
接了,便意味着,你林乾,默认了与他的这份“善意”,将来看似中立的你,便会被朝堂之上那些人,下意识地,划入四王八公的另一股势力。
不接?你拿什么,去推行那石破天惊的司丞令?你拿什么,去与那些在三部衙门里,盘根错节了百年的老吏们,斗法?
这炭火,接与不接,都是一场阳谋,都是一道无法回避的考题。
林乾的心中,电光火石,已然流转过万千个念头。可他的脸上,却依旧是那份平静得近乎可怕的、不起波澜的从容。
他看着雷鸣,淡淡地开口,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院中每一个人的耳中。
“起来吧。”
雷鸣起身。那五十名兵士,也随之起身。动作,依旧是那般的整齐划一。
“陈大人,”林乾没有再看他们,而是转头,对早已不知所措的陈润,下达了他今日,第一道也是唯一一道关于这些人的命令,“去,取五十份名册来,为雷校尉与诸位弟兄,一一登记在案。从今日起,他们便是我海运经略司的……护卫。”
他顿了顿,那声音,加重了几分,像是在说给陈润听,又像是在说给,院中这五十人,以及他们背后,那位真正的“主人”听。
“薪俸,军饷,皆按我海运经略司新定的最高规制来发。伙食每日三餐,皆需见荤。”
陈润,彻底怔住了。
雷鸣那张一向如铁铸般的脸上,也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动容的异色。
而那五十名兵士,那一直紧绷着的、如同雕塑般的身体,在那一瞬间,竟也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半分。
全盘……接受?
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接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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