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乾的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他没有去戳破贾政那热络之下,实则僵硬不堪的姿态,也没有去在意他那自相矛盾的、既想摆出长辈谱系又不得不面对新贵权臣的拘谨。
他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平静得如同闲潭之水。
“政老爷言重了。快请上座。”
贾政的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他要的,便是这份恭敬。
这份恭敬,于他而言,是理所当然的。眼前这个少年,无论穿上何等华美的官袍,他终究姓林,是荣国府实实在在的亲戚。
他今日亲自登门,已是给了他天大的体面。
他顺着林乾的手势,在那张象征着客位的花梨木圈椅上,坦然坐下。
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那姿态,是在告诉对方,纵使你已是天子近臣,可在这宗族伦理的方圆之内,我,依旧是你的长辈。
林乾在他对面的主位上,从容落座。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提起桌上的紫砂小壶,为贾政,也为自己,各斟了一杯新沏的、尚在冒着氤氲热气的大红袍。
贾政端着茶杯,这一次,他那只手,稳稳当当。他将这杯茶,视作晚辈的孝敬,坦然受之。他轻轻吹开茶汤上的热气,呷了一口,而后,用一种长辈考较晚辈的口吻,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乾哥儿,”他没有称官职,而是用了更为亲近,也更能彰显他长辈身份的称呼,“你如今,圣眷在身,前程似锦。我与老太太,在府中,也是日日为你高兴,为你感念。你母亲在天有灵,见了你今日这番成就,想来,也足以含笑九泉了。”
林乾的脸上,依旧是那份温和的笑容。他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做了一个倾听者的姿态。
贾政见他“孺子可教”,心中甚是满意。他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终于把他此行的、真正的目的,如同一份恩赏般抛了出来。
“今日,我来,是为了一桩大喜事。”他看着林乾,那眼神,充满了长辈的期许与不容拒绝的威严,“我家中那两个不成器的孽子,宝玉,与贾环,你也见过。平日里,疏于管教,顽劣不堪。我与老太太,思来想去,这偌大的京城若论及经义文章之学,若论及安邦定国之才,又有谁,能出你之右?”
他顿了顿,那语气,变得愈发语重心长。
“老太太的意思是,想请你,屈尊,做我那两个孩儿的西席先生。也不求他们能有你这般的泼天富贵,只求能在你的言传身教之下,学得几分读书明理的门道,将来,不至于,坠了我们贾家的百年声名。”
“此事,我已与老太太商议妥当。东府那间‘缀锦阁’,也已命人打扫干净,一应的笔墨纸砚,皆是库中最好的。只等你,点个头,选个吉日,便可……开馆授课。”
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靠回了椅背之上。他没有去看林乾,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幅名家字画,仿佛他谈论的,不是一件需要对方同意的“请求”,而是一件早已为对方安排妥当的、不容置喙的“差事”。
他等着。等着林乾那受宠若惊的、感激涕零的回答。
整个正厅,陷入了一片充满了荒唐与自以为是的、诡异的寂静。
林乾笑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嘴角,轻轻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他缓缓地,站起了身。
他走到贾政面前,那目光,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淡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审视,仿佛在看一件早已与这个时代脱节的、陈旧的古董。
“政老爷与老太太的美意,林乾,心领了。”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的定论,“只是,此事,怕是,难以从命。”
贾政那张正沉浸在“施恩”快感中的脸,表情,瞬间,凝固了。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林乾,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为……为何?”他下意识地问道,那声音,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属于上位者的不悦。
“其一,”林乾伸出一根手指,那声音,平静,却又充满了不容辩驳的现实,“林乾如今,身兼双职。翰林院的差事,是为国储才,不敢有半分懈怠。而海运经略司的担子,更是陛下亲交,事关帝国百年之国策,漕运万千之生民。林乾纵有三头六臂,怕也分不出这第三份心神,去耽误两位公子的锦绣前程。”
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贾政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林乾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那声音,变得更淡了几分,像是在欣赏一件瓷器。
“其二,”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宝玉,衔玉而生,乃是天生的富贵闲人,是那阆苑仙葩,瑶池玉树。他的才情,在诗,在画,在那风花雪月之间。政老爷又何必,强求他,去沾染那科场之上的俗务,走那条,非他本性的、仕途的独木桥呢?这岂非,是以美玉,雕作了顽石,反倒是,委屈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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