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来得总是比往常更早,也更冷一些。
定远侯府,那间永远亮着一盏不灭灯火的书房之内,炭火,早已烧得旺旺的。那温暖的、带着一丝果木清香的热气,将那窗外的、属于深秋的萧瑟寒意,都隔绝在外。
林乾正与林如海,对坐于一盘已下了小半的残局之前。
林如海,回来了。
他没有乘坐那本该属于他这位新晋“太子少保”的、华美的官船,而是选择了一艘最是寻常的、挂着商号旗帜的快船,日夜兼程,只用了短短十五日,便悄无声息地自那繁华的扬州,回到了这座风云变幻的京城。
他瘦了,也黑了。
那张一向带着几分江南文士儒雅与忧郁的脸,被那运河之上的风霜,与那盐政改革的刀光剑影,雕刻出了一种,更为坚硬也更为锐利的线条。
那双总是藏着几分思虑的眸子,如今更是变得,如同一口不见底的古井,沉静而又深不可测。
他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对弈的儿子。
他看着他,那张比自己,年轻了太多,也沉稳了太多的脸。
他的心中,是再也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欣慰,与一种,后浪推前浪的、淡淡的感慨。
他离京不过数月。可这京城,却仿佛早已换了人间。
他一路之上听到的,全是关于他这个儿子的传奇。那些,或夸张,或离奇,或充满了敬畏与恐惧的传言,在他的耳中,都最终汇成了一句话。
他的儿子,已不再是那需要他在离别之时,千叮咛万嘱咐的、初出茅庐的少年了。
他已成了一棵,足以为这整个林家,遮风挡雨的大树。
“这块地,你让得太早了。”林如海拈起一枚黑子,缓缓地落在了那棋盘的中腹之地,那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属于顶级棋手的、精准的犀利,“贾家那座园子,看似是死棋,可圣上给了它,一口做‘劫材’的真气。你若是一味地避让,反而会让他们觉得你怕了。从而,让他们将这口气喘得更久一些。”
林乾笑了笑。
他没有去理会中腹那场,看似激烈的绞杀。他只是,将一枚白子,不疾不徐地,落在了那所有人都忽略了的、棋盘的“三三”之位。
那是,最是稳固,也最是务实的角。
“父亲,”他的声音,很平静,“儿子要的,不是,与他们,争一城一地的得失。儿子要的,是这整片江山。”
“那座园子,是圣上,扔下的一块,最是肥美的肉。它会,将所有,还对那旧日盛宴,抱有幻想的饿狼,都吸引过去。让他们,为了抢食这块肉,而相互撕咬,耗尽,他们最后一点,属于‘体面’的力气。”
他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亲,那双眸子,清澈而又通透。
“父亲此番回京,入主中书,掌的,是‘名’。是那大义是那为国理政的王道。”
“孩儿在通州,督造工事,练的是‘兵’。是那,足以将所有阻碍,都碾得粉碎的霸道。”
“而孩儿将那王家的女儿,放在账房,让她,去清算那些,盘根错节的旧账,为的正是这第三样东西。”
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身旁那只,装着厚厚账册的楠木箱子。
“是‘利’。”
“当父亲的‘王道’之名,传遍天下;当孩儿的‘霸道’之兵,锋锐无匹;当这天下的‘实利’,都源源不断地,尽归于我手之时。父亲,您说,”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冰冷的弧度,“那群,还在为了一块,早已腐烂的肉,而相互撕咬的饿狼,于我们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林如海静静地听着。
他那只,还拈着黑子的手,久久地悬在半空,无法落下。
他的心中,那所有,关于“为官之道”,关于“隐忍之术”的、属于旧时代文人的经验与智慧,在儿子这番,充满了勃勃生机,也充满了绝对自信的、王霸之道并行的宏图伟论面前,显得,那般的,苍白,那般的,不值一提。
他看着自己儿子。
他的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近乎于荒谬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感觉。
——这天下,怕是,真的要变了。
而他的儿子,便是那个,亲手掀开这新时代大幕的,唯一的弄潮人。
许久,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那枚黑子。
他没有再去看那盘,早已失去了所有意义的棋局。
他只是,对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充满了骄傲的、属于父亲的笑容。
“好。”一个字,却又饱含了千言万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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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定远侯府这间,充满了温暖与智慧的灯火的书房之内,父与子,正在进行着一场,关乎一个家族,与一个帝国未来的、新旧时代的,无声的交接之时。
另一场,更为冰冷,也更为直接的“交接”,也正在,一座,远离了京城繁华的、幽深而又,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府邸之中,悄然上演。
忠顺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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