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恐惧扭曲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像一张揉皱了的、浸过死灰的草纸。那道自左眉延伸至右嘴角的刀疤此刻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而不停抽搐,如同一条感受到了天敌气息的濒死蜈蚣。
“卫家?还是忠顺王府?”
林乾的声音很轻,却像两块冰冷的铁在这片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码头上,轻轻敲击着这名悍匪首领早已濒临崩溃的神经。
匪首的瞳孔猛地一缩,那是一种秘密被瞬间洞穿的赤裸惊骇。他的嘴唇翕动,似乎想用最后的、属于悍卒的勇气说出几句抵赖的场面话,可他迎上的却是林乾那双平静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更没有胜利者的得意,只有一种比北疆千年不化的冰雪更为纯粹的冷,一种神只在俯瞰着落入蛛网正做徒劳挣扎的蝼蚁时所特有的绝对的冷。
那首领的心彻底垮了。
“是卫家。”他的声音干涩嘶哑,像一台被风沙侵蚀了百年的破旧风箱,每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颤音,“是卫离,卫大公子。”
卫离。
林乾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果然是他,那个从始至终都挂着滴水不漏笑容,那个在父亲卫国公面前都依旧能将一场叛国大罪演成一出“北地苦寒”悲情戏的卫家真正的大脑。
太子就站在一旁。他看着眼前这名方才还凶神恶煞此刻却如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地的匪首,再听到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一颗年轻的储君之心在这一刻被冰冷的、令人作呕的寒意彻底包裹。他想起了白日里在那座简陋正厅之中卫离那张充满了“诚恳”与“无奈”的脸,想起了他为自己斟满那碗所谓“苦茶”时那双看似恭敬实则充满了算计的眼睛。一股被愚弄的巨大愤怒与一种在亲眼见证了人性最深沉恶意之后所特有的巨大悲哀,同时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们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林乾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的平静无波,像一个最专业的仵作在有条不紊地解剖一具早已冰冷的尸体,“值得你们拿着自己的性命来与太子殿下、与这大周的王法做对。”
匪首的脸上露出比哭还难看的惨笑。
“好处?”他喃喃自语,“卫大公子说事成之后我们兄弟每人可以分得白银百两,还可以换个身份编入他们卫家的亲兵营。从此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过这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他说这船上都是一群从京城来的没见过血的软脚虾,只要我们动静闹得够大将这码头烧成一片白地,他便有理由以‘弹压匪乱,保护皇粮’的名义接管整个镇海港的防务。”
“他说,”他的声音越发的绝望,“只要掌控了这码头他便能让你们这趟所谓的海运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他便能向朝廷证明这北疆离了他们卫家不行……”
那断断续续的供词将一桩恶毒疯狂却又充满了旧时代特有的愚蠢傲慢的阴谋,清晰地呈现在了太子的面前。
太子的拳头早已在袖中握得咯咯作响,那张温润如玉的脸此刻已是铁青。
“一群畜生!”他终于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雷霆之怒,那声音是属于帝王在面对叛逆时最冰冷的宣判,“雷鸣!”
“末将在!”
“将此獠与那所有被俘的匪徒就地格杀!传首北疆九边!以儆效尤!”
“喏!”雷鸣领命,抽出腰间那柄还沾着血迹的绣春刀便要上前。
“殿下且慢。”
林乾的声音不大,却轻易地将太子那滔天的怒火与雷鸣已然举起的屠刀都按了下去。
太子转过头,那眼中是巨大的不解:“先生?这等乱臣贼子死有辜!为何……”
“殿下,”林乾看着太子那双还燃烧着正直火焰的眼睛笑了,“杀人是最简单的也是最无效的手段。”
“他们是刀,是卫离递过来试探我们的刀。我们若是仅仅将这把刀折断了,那于卫离而言不过是损失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工具罢了。”
“可若是,”他嘴角的笑意变得意味深长,“我们能将这把刀攥在自己的手里,而后再用它狠狠地捅进那挥刀者自己的胸膛呢?”
太子一怔。他那颗还习惯于用“忠”与“奸”、“善”与“恶”来分辨世间万物的储君大脑,在这一刻被林乾这番充满了实用主义的冰冷权术逻辑再次狠狠冲击了。
林乾没有再理会太子的沉思,他只是缓缓蹲下身,看着那名早已被他与太子之间那番对话吓得连最后一丝血色都已褪尽的匪首。
“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小的张……张虎……”
“张虎,”林乾点了点头,“可有家室?”
张虎的身子猛地一颤,他抬起头,那眼中第一次露出一种比死亡本身都更为巨大的恐惧。
“大……大人……祸不及家人……我……我婆娘和娃儿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林乾的声音依旧温和,“我不仅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我还知道你曾是雁门关下的一名百夫长,三年前因得罪了顶头上司被克扣所有军功,最终落草为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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