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如同利剑般刺破了北疆特有的、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为这片被冰雪与血腥笼罩的土地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暖意。
镇海港内,卫家的将军府依旧如同一头蛰伏的黑色巨兽,沉默而又充满了压抑的威严。可府邸之内,那属于昨夜阴谋破产的阴霾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正厅之内,卫国公一夜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他只是沉默地坐着,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昆仑雪芽”散发着无人问津的苦涩香气。他的两个儿子,卫离与卫疆,则如同两尊门神般一左一右地立在他的身后,脸上的神情是截然不同的阴沉。
卫疆是暴怒。那是一种被戏耍、被羞辱、被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狠狠踩在脚下之后,所特有的、无能狂怒。他恨不得现在就提着刀冲到码头,与那姓林的战个你死我活。
而卫离,则是冷静。一种风暴来临之前,毒蛇在洞中盘踞时所特有的、冰冷的冷静。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复盘着昨夜那场堪称神鬼莫测的交锋,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可以翻盘的生机。
可他找不到。
林乾的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了最精密的计算,从他登船的那一刻起,他们卫家便已经掉入了一个为他们精心准备的、名为“阳谋”的巨大陷阱之中。
“父亲,”卫离的声音干涩而又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们败了。败得……很彻底。”
卫疆猛地转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自己的兄长:“大哥!我们还没输!只要我们……”
“我们拿什么去斗?”卫离冷冷地打断了他,“用你那套早已过时的匹夫之勇?还是用父亲这身早已被那小子看穿了的‘忠烈’外衣?”
“你别忘了,”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太子还在他的船上。我们只要敢动他一根汗毛,那便是谋逆,是诛九族的死罪!”
“那……那我们便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将我们卫家百年基业……”
“报——!”
一声惊惶到了极点的通传声,粗暴地打断了这场属于失败者的争吵。
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那脸上是见了鬼般的恐惧。
“将军!国公爷!不……不好了!”他指着那府外的大门,声音是变了调的嘶鸣,“那伙……那伙昨夜劫掠码头的匪徒……他们……他们找上门来了!”
“什么?!”卫家父子三人同时霍然起身,那眼中是巨大的难以置信。
他们竟敢来自首?
不,不对!以他们对那群亡命之徒的了解,此刻他们不应该早已逃之夭夭,躲到某个深山老林里去了吗?怎么还会……
也就在他们惊疑不定之时,府外,那片本该是戒备森严的将军府门前广场之上,已然是人声鼎沸,乱作一团。
张虎,与他麾下那三百多名昨夜侥幸未死的悍匪,此刻却完全是另一番模样。
他们扔掉了所有的兵刃,脱掉了那身便于行动的夜行衣。他们换上了自己最是破烂,也最是能博取同情的、打满了补丁的旧皮袄。他们没有蒙面,而是将那一张张,或因饥饿而蜡黄,或因风霜而皲裂,或带着狰狞旧伤的脸,毫不遮掩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
他们没有冲击府门,也没有高声叫骂。
他们只是,一个挨着一个,黑压压地,跪在了那将军府前,那片冰冷的、坚硬的青石板之上。
而后,他们便开始哭。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嚎啕。
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被逼到了绝境之后,所特有的、压抑而又充满了无尽委屈的,泣血的悲鸣。
“将军!国公爷!求求您们为我们这些当兵的做主啊!”
张虎跪在最前方,他没有哭,可他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与那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嗓音,却比任何眼泪都更具感染力。
“我们兄弟,都是当年跟着您老人家,在雁门关下,与那蛮族真刀真枪拼过命的!我这张脸上的疤,就是当年为了给您挡刀,留下的!”
他指着自己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声音里是无尽的悲愤。
“可我们,落下了这一身的伤病换来的是什么?”
“是克扣!是盘剥!是那发到手里,连三成都不到的军饷!是我那六岁的娃儿,得了风寒,我却连一文钱的汤药费,都拿不出来!”
“我们,被逼得活不下去了啊!这才一时糊涂走了绝路!我们不想当匪啊!我们只想,活下去!”
“我们听说,码头来了朝廷的救命粮!是太子殿下与那位林大人亲自押送来的!我们便想着,同是当兵的,他们总不能看着我们活活饿死吧?”
“可我们,错了啊!我们冲撞了太子殿下,我们犯了死罪!我们,罪该万死!”
他说着,便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身后那三百多名悍卒,也仿佛被他这股悲壮的情绪所感染,一个个都跟着,拼命地将自己的头往那冰冷的地面上死命地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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