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的冬日来得比往年更早,也更阴冷。
荣庆堂内,四角都摆着巨大的鎏金兽首铜炉,里面烧着最上等的银霜炭,没有一丝烟气,只有一股令人昏昏欲睡的燥热。这股热浪,却驱不散盘踞在人心头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贾政坐在紫檀木大椅上,死死地盯着面前那本摊开的、厚得像一块砖头的账册。
账册是新做的,封面用的是最华贵的云锦,上面用金线绣着“省亲别院收支录”七个大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可翻开来,那白纸黑字上触目惊心的赤字,却像一个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张牙舞爪地要将他拖进无间地狱。
为了修建那座名为“大观园”的省亲别院,荣国府早已掏空了最后一点家底。靠着林乾那把刀,从南安郡王府和镇国公府等昔日盟友身上“撕”下来的近百万两白银,投入这座无底洞中,竟连一半的水花都没看见。
千万两白银的开销,如同一头饕餮巨兽,早已将贾府的骨髓都吸食干净。
如今,别院的工程尚未过半,府中的账目上却已是亏空近三百万两。更可怕的是,为了维持这最后的体面,府中下人的月例银子,已经停发了整整三月。
怨气,如同地底的沼气,正在这座腐朽的府邸之下无声地积聚,只待一个火星,便能引发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
“老爷,你看我做什么!”一声尖利而又虚弱的抱怨,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夫人半躺在对面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那张总是显得雍容的脸此刻却蜡黄浮肿,眼窝深陷。自从凤姐那封和离书贴上大门,她便一病不起。支撑她精神的,唯有女儿元春即将省亲的荣耀。可这份荣耀,如今却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看着丈夫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心中的怨怼如同毒草般疯狂滋长。
“账是你管的,银子是你花的,如今出了窟窿,你倒拿眼睛来剜我?”王夫人的声音里带着刻骨的恨意,“我一个长年吃斋念佛的病妇,知道什么!当初是谁说,要建一座古往今来最奢华的园子,好让娘娘凤驾光临?又是谁,拍着胸脯保证,银钱之事,自有他一力承担?”
贾政被这番话刺得满脸通红,那仅存的一点文人风骨被羞辱感彻底点燃。他猛地一拍桌子,将那本账册震得跳了起来。
“混账话!”他厉声喝道,声音却因心虚而发颤,“你懂什么!此乃为国尽忠,为圣上分忧!别院之事,关乎我贾家百年清誉,关乎娘娘在宫中的体面!你一个妇道人家,只知柴米油盐,鼠目寸光!”
“我鼠目寸光?”王夫人气得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得如同夜枭,“好,我鼠目寸光!那你这位为国尽忠的贾大人,倒是给我变出三百万两银子来啊!你倒是去把那些停了工的匠人请回来,去把那些堵在门外讨薪的下人打发了啊!”
“你……”贾政被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只能指着王夫人,反复地重复着那句最是无能的咒骂,“你……你这……无知妇人!”
“够了!”
一声苍老而又威严的呵斥,自上首传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贾母,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那双浑浊的老眼之中,没有半分对亏空的担忧,只有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于偏执的威严。
“吵什么吵!成何体统!”她手中的龙头拐杖重重地敲击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为了几两银子,就在我这老婆子面前吵嚷,你们还把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把不把宫里的娘娘放在眼里!”
贾政和王夫人瞬间噤声,如同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母亲,不是儿子无状,只是这府里的窟窿……实在是太大了……”贾政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哭腔。
“大?有多大?”贾母冷哼一声,那眼神像在看两个不懂事的孩子,“能大得过娘娘的恩宠?能大得过我们贾家百年的体面?”
她颤巍巍地扶着丫鬟的手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那瘦小的身躯里爆发出惊人的气势。
“我告诉你们,省亲别院,一处也不许改,一丝一毫的奢华也不许减!江南的贡品断了,便花双倍的价钱去市面上买!银子不够,便把那些个田庄、铺子都给我卖了!就算是砸锅卖铁,也要把这座园子,给我修建成天上人间独一无二的仙境!”
她的话,如同魔咒,让贾政与王夫人遍体生寒。
“母亲,不可啊!”王夫人终于忍不住,失声叫道,“那……那是我们贾家最后的根了!卖了,我们日后靠什么活啊!”
贾母猛地转过头,那双老眼如同鹰隼般死死地盯住自己的儿媳,眼中是彻骨的失望与鄙夷。
“妇人之见!”她一字一句地呵斥道,“鼠目寸寸光!你只看得到眼前的田庄铺子,却看不到娘娘省亲带来的泼天富贵!”
“只要娘娘高兴了,圣上高兴了,我们贾家便能东山再起!区区几百万两,又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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