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是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来到定远侯府的。
她来得悄无声息,只带了一个贴身丫鬟莺儿,乘坐着一辆最是寻常不过的青布小车,停在了侯府的侧门。若非门房通禀,谁也想不到,这位京城贵女圈中以“随分从时”着称的薛家大小姐,会以如此低调的姿态,前来拜访。
她带来的,是几样江南新出炉的精致茶点。一盒雨前龙井茶酥,一匣桂花糖蒸栗粉糕,皆是甜而不腻,雅致精巧,最是合黛玉的口味。
潇湘馆的暖阁内,依旧是那份幽静清雅。
黛玉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素锦袄子,外罩一件银鼠披风,乌黑的秀发松松地挽了个髻,只簪了一支林乾为她亲手雕刻的白玉簪。她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正捧着一卷书看。听到通报,她放下书卷,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亲自迎到了门口。
“宝姐姐,这样大的雪,你怎么倒来了?”
“来看看林妹妹。我瞧着这天是越发冷了,怕你又犯了旧疾。”宝钗的声音温婉平和,她拉着黛玉的手,一同在窗边的暖炉旁坐下,那双总是藏着无限机锋的丹凤眼,此刻却温润如水,只带着纯粹的关切。
两个同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就这样围着红泥小炉,闲话家常。她们聊着新出的花样子,谈论着京中时兴的头面首饰,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波诡云谲,都与这间温暖雅洁的屋子无关。
“说起来,”薛宝钗将一块栗粉糕推到黛玉面前,话锋转得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近来常听家兄说起,通州那边的工地,当真是日新月异。数万人的吃穿用度,竟被林大人调理得井井有条,未曾出过半分差错,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
黛玉浅浅一笑,眉眼间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兄长他,做事一向如此。”
“何止如此。”宝钗轻叹一声,那叹息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慨与敬佩,“林大人是在办实事,是在为国朝立万世之基。不像有些地方……”
她顿了顿,没有明说,可那份意有所指的意味,却清晰无比。
黛玉如何听不出来,她说的“有些地方”,指的便是那座正在以一种病态的速度,疯狂吞噬着金钱与人力的省亲别院。
“……整日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风光无限,实则不过是沙上建塔,内里早已被蛀空了。旁人看不明白,只当是泼天的富贵,我却瞧着,只觉得心惊。这般靡费,如何能长久?”
薛宝钗的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像是一位真正为友人前途担忧的知己。她没有点破贾府的名字,却将贾府那华丽外袍之下的腐朽与危机,剖析得淋漓尽致。
黛玉的心头微微一凛。她知道,这位宝姐姐今日前来,怕是不仅仅为了闲话家常。
果然,见黛玉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薛宝钗便知道,时机到了。
她放下茶杯,神情变得郑重了几分,那双温婉的眸子里,透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属于当家主母的果决与清醒。
“林妹妹,我也不瞒你。”她直视着黛玉的眼睛,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字字清晰,“如今这世道,早已变了天。我薛家虽是皇商,可那些个采买的旧路,早已是昨日黄花,走不长远了。”
“我已劝说家兄,将家里的生意,从那些虚无的采办名头上,一步步挪出来。”
“挪向何处?”黛玉轻声问道。
薛宝钗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挪向实业,挪向海运。”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赌徒的兴奋与决绝,“林大人在江南兴造船之利,在通州开漕运之先河,这才是真正利国利民、能荫及子孙的长久之计。我薛家不才,也愿为这万世之业,添一块砖,加一片瓦。”
她终于,将今日前来的真正目的,和盘托出。
“妹妹,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也是有一份诚意要表。”
她缓缓起身,对着黛玉,敛衽行了一个极是郑重的大礼。
“若林大人那通州码头,或是江南船厂,需要大宗的木材、石料,乃至于铜铁之物,我薛家,愿以成本价供应。不求半分盈利,只求……只求能为林大人略尽绵力,也为我薛家上下,求一条稳妥的新路。”
这已不是一句简单的示好。
这是一份投名状。
是一份带着巨大诚意,赌上了整个家族未来的,政治投资。她将选择权,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交到了定远侯府的手上。
整个暖阁,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雪落无声。
黛玉看着面前这个对着自己深深行礼的女子,心中那片明镜似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她想起了兄长离京北上之前,在书房与她那番关于“人情生意”的剖析。她想起了这位宝姐姐,在贾府那潭浑水中,总是能恰到好处地置身事外、左右逢源的玲珑手段。
她终于明白了。
这位宝姐姐,是这艘即将倾覆的贾家大船上,第一个,也是看得最是清楚的,清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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