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琏是在一片哄笑声中,逃离通州工地的。
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像无数根淬了毒的芒刺,扎进了他的骨头缝里。那些曾经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的工匠,那些视他为天神老爷的民夫,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看猴戏般的怜悯与嘲弄。
他狼狈地爬上马车,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他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带着审视与裁决意味的目光,正从那座象征着绝对权威的工棚二楼投下,死死地钉在他的后背上。
那是王熙凤的目光。
不,那不是王熙海外。那是“王掌柜”。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冷酷得让他感到陌生的女人。
马车在颠簸的土路上行驶,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在嘲笑着他的无能。贾琏将头埋在双膝之间,双肩不住地颤抖。那份深入骨髓的屈辱,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他恨。
他恨王熙凤的绝情,恨她竟敢当着所有下人的面,将他的尊严踩在泥里。他更恨林乾,那个毁掉他一切的始作-俑者。若不是他,王熙凤怎会变成这副模样?若不是他,他贾琏又何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可恨意之后,涌上来的,却是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恐惧与绝望。
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完了。
那座正在兴建的、看似鲜花着锦的大观园,不过是一座用银子和谎言堆砌起来的华丽坟墓。如今,坟墓的根基早已被蛀空,只等着一阵风,便会轰然倒塌,将所有沉浸在美梦中的人,都埋葬其中。
而他,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当马车驶回那座依旧歌舞升平的荣国府时,贾琏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了会芳园。他需要酒,需要女人的温存,需要用最靡烂的方式来麻痹自己,来逃避那足以将他吞噬的现实。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那片熟悉的温柔乡时,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厮,却恭恭敬敬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琏二爷,我们家大人有请。”
“你家大人?”贾琏醉眼朦胧,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京营节度使,王子腾王大人。”小厮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贾琏的身上,让他瞬间清醒了大半。
舅舅?
他找我做什么?
贾琏的心中,瞬间涌起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是受宠若惊,也是一丝被长辈关怀的虚荣。在这整个贾府都视他为无物的时候,这位手握京营兵权、圣眷正浓的舅舅,竟会亲自派人来请他。
这让他那颗早已被屈辱填满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立刻整了整那件早已褶皱不堪的衣袍,跟着那小厮,登上了节度使府的马车。
京营节度使府,坐落在皇城的西侧。这里没有半分荣国府的脂粉气,也无宁国府的奢靡,只有一股子铁与血的冰冷肃杀。高大的门楼前,两排手持长戟的甲士目不斜视,那森然的甲胄在夕阳下泛着冷光,让每一个路过此地的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贾琏在小厮的引领下,穿过戒备森严的重重院落,来到了一处灯火通明的暖阁。
暖阁内,早已备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而他的舅舅,当朝一品的京营节度使王子腾,正坐在主位,亲自为他斟满了一杯温热的黄酒。
“贤侄,来了。”王子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今日并未身着官服,只一袭寻常的宝蓝色锦袍,看上去倒像是一位寻常的富家翁。可他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藏着一头随时可能择人而噬的猛虎。
“舅舅。”贾琏受宠若惊,连忙上前行礼。
“坐吧。”王子腾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我叔侄,不必拘礼。”
席间,王子腾绝口不提朝堂之事,也不问贾府的近况。他只是不断地给贾琏布菜、劝酒,言语间,对他近来在营造别院中的“辛劳”,大加赞赏。
“贤侄啊,如今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若非你日夜操劳,那座举世无双的省亲别院,如何能有今日的气象?你为元妃娘娘分忧,为贾家添彩,当真是辛苦了。”
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贾琏的心坎里。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这般肯定与赞扬了。他那颗本就虚荣的心,在酒精与奉承的双重作用下,迅速膨胀起来。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琏二爷,将白日里在通州受的屈辱,忘得一干二净。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贾琏已是面红耳赤,舌头都有些大了。
王子腾见状,知道火候到了。他放下酒杯,状似无意地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
“不过,贤侄啊,舅舅也听说了,府上为了建园子,开销巨大。如今这账面上,怕是不甚宽裕吧?”
这句话,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贾琏那颗被虚荣吹大的气球。
他那刚刚还意气风发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憋闷与怨毒,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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